“现在搞得连凑合过都过不下去……”
棋盘上飞快又落下几颗黑白棋子,执子的纤长手腕在半空猛地一停,棋子扔回玉盒。
下一刻,静谧的书房里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满地都是滚动的棋子。
章晗玉微微冷笑着起身,抬手掀翻了棋盘。
“备马车入宫,我要求见小天子。”
*
说来也巧,凌凤池今日也告了假。
凌家三叔夫妇大清早地在自家撞见侄儿,齐齐吃了一惊。
凌凤池向来勤勉政务,几乎从不告假,日日早出晚归。
家里也是他掌事,但白日里通常找不到人,三叔夫妇都习惯了,但凡有重要大事需要侄儿决断,他们都会在入夜后请人来。
今天猝不及防在大白天见着人,明晃晃地站在阳光下……怪不习惯的。
三叔母关切地问:“凤池,你病可好了?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凌凤池身上的风寒早好了,今天当然不是因病告假。
“侄儿身体无恙。“他长身立于庭院中央,行礼如仪,人如芝兰玉树,声音清冽如山间冷泉:“有一桩正事和三叔、三叔母商议。”
“侄儿的婚事耽搁多年,近日有了眉目。若事顺利,今日便能定下。”
“只等女方点头后,提亲、纳采等事宜,侄儿想,还得请家中长辈出面。”
第10章
三叔夫妇又惊又喜。
尤其是凌家三叔,迭声喊:“好极,凤池,你终于想开了!三叔早说了,人要往前看呐。”
自家侄儿今年都二十八了!哪家儿郎这么大年岁还未娶妻的?
凌家前任家主,也就是凌凤池的父亲过世时,身上官职只是个正五品谏议大夫。当时,凌家已经两代未有族人出任三品以上的实权官职。
所谓的名门望族,显贵门楣,要有权势在背后撑着,才能撑出显贵底气。渤海凌氏在京城的底气,已不太足了。
凌凤池自小有才名。凌父对自己的嫡长子报以厚望,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又想方设法让他拜入当朝名臣:陈相陈之洞的门下为徒。
因此,当凌父猝然长逝,凌凤池守孝三年期满,奉父亲遗命入仕当年,对家中道:“凤池不欲早议亲。”凌家三叔并不觉得惊奇。
毕竟父子连心,自小带在身边养大的养育恩情深厚如海。侄儿当时也才二十三岁,他想守孝缅怀亡父,让他继续守罢。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凌凤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声望日显。有意和凌家结亲的京兆大族频频示好,他这位好侄儿依然拒绝议亲,两家说好相看女郎,他去都不去……
情况就微妙起来了。
凌三叔激动得连连搓手,“好,好。家中已经多年未有喜事了,三叔别的不行,打理庶务还算擅长,这就替你操办起来。凤池相中的是哪家女郎?”
三叔母也欣喜笑道:“以凤池的眼光,相中的必然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不知女方可是京兆本地人氏?门第如何?凤池如今了不得,寻常门第出身的女郎,怕是做不得我们凌氏长房宗妇——”
不等三叔母念完,凌三叔在身后猛扯手肘示意夫人闭嘴,赶紧打圆场。
“俗话说得好:男低娶,女高嫁。哪怕女方的门第低些,只要凤池中意的话,也无碍的,无碍的。”
低娶个媳妇,总好过没媳妇!
凌凤池站在庭院当中,并不打断叔婶的闲碎言语,静静听完才开口道:“女方门第不低,也是京兆名门望族出身,相配我渤海凌氏门楣。”
凌三叔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欣慰几分。
他早知道,家中这位大侄儿处处做事都妥帖!
虽说前几年一反常态不肯定亲,引来众多闲言碎语,叫家里长辈愁白了头发……
想必是兄长突然撒手人寰,侄儿心里过不了这道坎。
如今快到而立之年,侄儿自己心里有定数,这不是都安排起来了?
今年定亲娶妻,明年生个大胖小子,等侄儿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身居朝廷高位,家中有妻有子,修身齐家,绵延宗祀,这才是大族承宗之子该有的行事做派……
想到这里时,耳边传来凌凤池清冽沉着的嗓音。
“女方姓章,出身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凌三叔母一愣。
确实有些印象,似乎被人提起几次,却从未走动过。
怪事,这些年出门交际,赏花宴游,我怎地从未见过一位章家的女郎?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旁边的凌三叔突然喊破了音。
三叔母想不起章氏女眷,凌三叔倒想起一位章家子弟。
“中书郎章晗玉!他是不是京兆章氏之后?”
凌凤池站在对面阳光里,神色不动地一颔首。
“正是。”
凌三叔瞳孔巨震,再度喊破了音。
“凤池!你、你看中那位女郎,出身京兆章氏……章晗玉族中的姐妹?这不成啊!章晗玉声名狼藉,拜奸宦为义父,京兆章氏清誉败坏,我凌氏岂能和章家结为姻亲!”
一阵穿堂风刮过庭院,吹动凌凤池身上的广袖襕袍摆动不休。
他始终眸光半阖看地,遵循长辈面前的执礼之节,仿佛压根未听到三叔惊恐的大喊,又微微地一颔首。
“正是京兆章氏之女。还请三叔、三叔母协助,家中备礼,准备迎亲。”
凌三叔:“……”
轮到三叔母猛扯手肘,阻止凌三叔冲上去和当家侄儿理论了。
凌三叔捂着胸腹咳嗽两声,憋气得肝儿疼。
面前的大侄儿早已长成,身量比他这三叔还高,不言不语时气势迫人。凌三叔艰难地筹措言辞:
“凤池,你如今早过了长辈教诲的年纪。但身为承宗之子,你迎娶之新妇,会是我凌氏长房的宗妇……家里还有几个年幼弟妹,想想六郎他们。你娶进来的新妇,下面弟妹都看着呢。”
说到这里,终归没忍住叹了口气:“你母亲早逝,你父亲为了你终生未再续弦,又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婚姻大事非儿戏,做下决定之前,去你父亲灵前说说话罢。”
凌凤池道:”多谢三叔教诲。”
果然行礼告辞,转身往宗祠方向而去。
凌家修建的宗祠在最东边。走过百步长夹道,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里青烟缭缭,终日供奉香烛,摆放着凌氏祖上三代的灵位。
凌凤池父亲的灵位,放在最下一排灵位正中。他母亲的灵位摆放在左边。
凌凤池上前祝祷上香。
烟雾笼罩的黯淡室内,只有线香的红点映亮面前视野。
“父亲教诲不敢忘。”凌凤池把线香插入香炉,凝视片刻面前的黑底金字灵位。
“灵前告知父亲,儿子寻到了中意的女子,欲娶其为妻。“
供奉灵位的龛笼两边,挂着两列白绢布,布上两排古朴隶书,已有细微褪色痕迹,在风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那是凌父临终前写下的手书教诲,被凌凤池撰写于白布绢上,悬挂于祠堂两侧。
左边写道:“修身、谨行。“
右边写道:“慎言,奉节。”
父亲临终前,强撑着一口气不断,撑到嫡长子匆忙赶回家中,枯瘦的手死死握住儿子的手,把遗言手书亲手塞给他,令儿子在病床边跪倒念诵一遍,这才满意地闭眼而去。
凌凤池供奉好香烛,上前半步,打开灵位下方供奉的一只檀木盒。日日烟熏火燎,里头的纸书早泛了黄。
他的手很稳,取出薄脆泛黄的纸书展开,动作极轻,丝毫没有损毁半分。
父亲病中颤抖的字迹跃入眼里:
【凤池,凌氏交予你手中。愿你修身、谨行;慎言,奉节。
敬终慎始。将我凌氏发扬光大,光耀门庭……】
凌凤池垂眸看了一阵,把信纸翻去末页。
前头叮嘱满满的都是国事,家事。最末一页寥寥两句才是父亲对儿子尚未有着落的终身大事的叮嘱。
【娶妇当娶家世清白、门当户对之女。】
【性情温柔娴静,知礼识节,上孝长辈,下抚弟妹,可为宗妇。】
……
凌凤池立在青烟缭绕的灵位前,持香默念:
“儿子中意之女,出身京兆章氏,家世清白、门当户对。性情,”
说到这处顿了须臾,“性情机敏,聪颖通达,识书理,擅文采,颇有心机胆量……”
说罢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其性情不甚合父亲之意,但儿以为,可为凌家妇。如今她骑虎难下,进退不得,只能退出朝堂。儿子会助她摆脱阉党之纠葛。”
“只要她迷途知返,知错悔过,日日督促规劝于她……可以举案齐眉,抚老养幼,共祀宗亲。”
低声说罢,又抽出一支线香点燃,最后祝祷道:
“父亲母亲在上,儿子打算请出母亲遗物,充作定亲之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