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手书遗书被整整齐齐折好,原样放回檀木盒。
凌凤池掀开盒底丝绸,把丝绸下方覆盖住的一块玉牌取出,握在手里。
室内黯淡,直走到户外的春日阳光之下,玉牌才开始温润反光。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玉牌,整块白玉通透无杂质,在阳光下莹莹如水。正反都精雕细刻以双鱼莲花纹,看得出有年头了。
凌凤池握着玉牌,还没走出夹道,远远的看到夹道门外有人,脚步便停下了。
这条通往凌家宗祠的夹道,窄门整年关闭,无事不开。来凌家拜访的外客通常很自觉,远远地避开这处宗祠。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有个外客在夹道门外探头探脑,一副心急火燎的姿态。
远远地见到凌凤池的身影,那人面色一喜,当即嚷嚷起他的表字:
“怀渊,你果然在这处!大理寺今日出了桩大事,我必须当面说与你听!”
这位外客穿着绯色官袍,从大理寺着急冒火地直奔登门,正是凌凤池多年的同窗好友,也是世家子出身,如今坐大理寺少卿位子上的叶家二郎,叶宣筳。
叶宣筳今年也二十七八了,跟着凌凤池练了不少日子的静身养气,平日里很能装样,今天一副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转的模样可不寻常。
凌凤池刚迈出夹道门,叶宣筳直接上手扯他往外走。
“章晗玉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走走走,快随我去。”
话音未落,身侧的凌凤池脚步骤然一停。
“……自首?”
“自首!”叶宣筳一口白牙清晰地咬住重音。
“我亲眼见到人,还当面盘问了几句。宫里来了人,号称奉小天子口谕,要领中书郎入宫问话。”
“我见情形不对,总不能叫宫里直接把人带走了?宫中是阉党天下,不清不楚把章晗玉带走了,那可是放龙入池,纵虎归山!我就来急寻你,去大理寺坐镇。”
叶宣筳又扯人往外走,扯两下没扯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凌凤池手里正攥着一枚成色通透的上好白玉牌,椭圆形,雕以双鱼莲花纹,檀香幽幽。
叶宣筳一眼就认出这块玉牌,吃了一惊。
凌凤池过世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们几个情谊好的同窗都见过的。
“怎么把老夫人的遗物请出来了?”叶宣筳惊道:
“大理寺今日乱的很,可别摔着!我在此处等你,安置好老夫人的遗物,咱们再动身去大理寺。今日绝不能轻易纵走了章晗玉!”
凌凤池修长的指骨动了动,把掌中攥得温热的玉牌又缓缓握紧了三分。
“先把话说清楚。”
第11章
“把话说清楚。”凌凤池立在窄门灰檐下,阳光映上海青色衣袍前襟,眸光幽静,影子在身后爬上了灰墙。
“中书郎去大理寺投案自首,她以什么罪名自首?”
叶宣筳恍然拍了下脑门:“竟忘了与你详说。好个章晗玉,她原来并非章家儿郎,却是章家之女!她胆大包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竟以女郎之身,顶替她兄弟的身份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我等竟毫无察觉啊。”
叶宣筳摩拳擦掌。
章晗玉为阉党做事,跟大理寺矛盾重重,跟他本人结的梁子更大!
自从鲁大成被拘押进大理寺狱,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自己,就被章晗玉给盯上了。
起先,她以言辞吹捧,蓄意接近,设宴邀约。
哎,章晗玉天生一副好皮囊,初见之人常常惊叹为“当世之卫阶”。长得那般矜持清贵的模样,放下身段哄人谁顶得住?
他就赴约了。
席间言笑晏晏,重金行贿,意图拉拢他这大理寺少卿……他当然严词拒绝。章晗玉自此翻脸不搭理他。
他恼火起来,也不搭理对方。
没想到事还未完。之后没两天,两人秘密相约赴宴的事居然被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那几日大理寺上下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投靠阉党”四个字明晃晃挂在头上……
叶宣筳这才惊觉,原来之前的拉拢是假,想把他拉下马才是真!
还好多年同窗好友,身为朝廷副相的凌凤池力保他。
私下里劝诫他谨言慎行,离中书郎远些。中书郎狡狯,若追上去怒斥纠缠,说不定还会再中一次后续的计中计。
叶宣筳吃了这场闷亏,最近除了去大理寺官衙就回家闭门不出,比和尚还清静……
今天叶宣筳可算扬眉吐气了。那章晗玉自己登门大理寺投案自首,落到他手里!嘿……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么多天的憋气心焦,忍气吞声过得跟孙子似的,被同僚投以奇异的眼光……他自负才智过人,竟被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郎耍弄得团团转?!
慢着,被耍弄的朝廷命官多着呢。眼前不就有个比他官职还高、才华更胜的?
两边明争暗斗多年,被章晗玉耍弄得也最狠。自从告知消息,就没听凌凤池再说一个字。
瞅瞅身侧沉默不语的人影,叶宣筳的满腔愤怒神奇地平和了……
他好言劝慰凌凤池。
“怀渊,你也不知情罢?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都被这小女子耍弄在股掌之中,着实可恨啊!”
凌凤池久久地不发言语,手掌中握紧的玉牌又摊开,被他垂眸打量,莹莹反光。
门外翻身上马时,他才道:“我知道。”
叶宣筳:“……啊?”
直到大理寺衙门前下马,叶宣筳人还是懵的。
凌凤池短短的一句“我知道”,把他给震了个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但他总不能去质问好友兼上司,只好揣着满肚子疑问,火气直冲阉党而去了。
“自古没有女子为官的说法,她中书郎的位子坐不住了。事出意外,阉党必然阵脚大乱,可以乘胜追击!”
凌凤池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大理寺门前下马,他才开口问叶宣筳:“她为何突然投案自首,可有说辞?”
叶宣筳一怔。
早晨大理寺来了这一出惊天大戏,场面乱的很。堂上大理寺众官员们正乱哄哄地商议如何处置,宫里又掐准时辰来抢人。
“她都自己投案了,管她如何想?”
叶宣筳下马几步奔入大理寺衙门,又诧异回身:“怀渊,你还不来?大理寺如今一片混乱,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急需你出面坐镇,稳住场面!”
凌凤池撩袍跨过门槛,阳光刺目,他迎光闭了下眼。
“她人在何处?”
“大理寺,慎独堂。”
——
章晗玉在灯火明亮的大理寺大堂上眯了一觉。
本该肃穆问话的审讯大堂,今早乱哄哄的,吵成了鸭子塘。
宫里来的人是个熟人,正是她秘密认下的好大儿,全恩。全恩带来两名女官,跟随章晗玉入内室脱衣验明正身。
进去时穿得一身齐整正朱色官袍,出来时多了一块白绫布,手掌宽,甚长,整整齐齐叠成一长摞,搁在漆盘里,被女官呈去堂前。
“中书郎贴身取下的布料,算是实证,奴婢等要带回宫复命的。”
贴身布料?实证?两名大理寺审讯官的眼皮子剧烈一跳,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堂下的犯官。
章晗玉散漫地坐在地上,仰着头,打量大堂上方悬挂的黑底长方大匾。
黑底泥金的八分汉隶,气势古朴雄浑,笔迹瞧着很有些眼熟,一眼就看出,这幅提字出自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的手笔。
提名曰:“慎独”。
好个“慎独堂”。
君子慎其独也。只可惜,想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打压对手,哪怕陈相教出了凌凤池这样立身端正的学生,也慎独不了。
看这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党派系。
“君子慎独”的愿想,也只能做个美好辞藻挂在匾上了。
章晗玉百无聊赖的神色终于多出点笑意,目光扫过上首两位审官,抬手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
“两位大人,见笑了。”
亮堂得连影子都无的审讯大堂里,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她今日穿官袍入的大理寺,硬底白色高领妥帖地包裹住修长如鹤的脖颈。
往日平坦的胸膛处,隐约隆起弧度……
原本还不明显,被她懒散往后一仰,那弧度便明显起来。
两个审官心里猛打了个突,登时面红耳赤,惊吓般似得往后齐齐一仰,险些从木椅上摔下地面。
缠胸之布……
“啪!”堂上审官回过神来,猛一拍惊堂木,“章晗玉,你大胆!“
“你伪作男子,牝鸡司晨,欺瞒朝廷,骗得五年官身,这可是大罪!如今证据确凿,来人啊,剥去犯官身上官袍,取木枷——“
不等堂上喊完,全恩从侧边一个健步蹦出三尺,把章晗玉挡在身后,高喊道:“你们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