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含玉把全恩轻轻一推,笑指了指堂上。
“听两位大理寺丞说话。他们要治罪,我也想知道,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哪一条写着:女子出仕为官有罪?当如何判罪?”
堂上两位大理寺丞闷得心口发慌。
为什么大理寺几位高官都不出面,把他们两个五品官推上来?为什么叶少卿见势不对亲自去寻凌相?
就是因为翻遍了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没有一条白纸黑字写下,女子出仕做官,当如何判罪!
制定刑律之初,所有人默认女郎不能出仕,仿佛天地乾坤,理所当然,怎会写在律法里?
大堂上两位审官被堵得说不出话,轮到全恩得意了。他揣着袖子昂头道:
“律法都没写,无法可判,那就无罪嘛!大理寺为何还拦着人不放?小天子口谕,中书郎即刻入宫面圣。你们要抗旨吗?”
大理寺当然不肯轻易放人,口口声声要见圣旨文书。
两边争得面红脖子粗,大理寺几个主官都不知去向,无人能拍板做主,庄严肃穆的审讯大堂吵成了鸭子塘。
两边掰扯不休的当儿,章晗玉困倦上头,随手把漆盘里充作实证的白细布薅过来,熟谙地折几道,往眼皮子上一搭,挡住满堂刺眼灯火。
人往边上靠了靠,也不知靠着桌腿还是木柱,总之,就在亮堂堂的大堂上眯了一觉。
她这一觉眯得不算长,猛然惊醒时,门外的日光才照进门里三尺。
大堂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堂上两名审官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沉着脸起身,拂袖退去旁边。
全恩大获全胜,但脸上却带些不安神色,小声喊她:“中书郎倒是好睡。就在刚刚,大理寺叶少卿领着凌相进了门,今日也不知能否善了。”
章晗玉左顾右盼,没看到叶宣筳,更没看到凌凤池。
“人呢?”
话音刚落,叶宣筳换了身干净官袍,端起平日的架势,板着脸背手走进大堂。
全恩眼尖,凑过来嘀咕:“凌相人在隔壁!我见他在门外和叶少卿分开,走进隔壁院子。啊,我知道了,他在隔墙监听这处的动静呐——”
堂上重重一声惊堂木响,叶宣筳高喝道:“犯官章晗玉何在?”
章晗玉停下话头,转身笑应:
“在。如何处置本官,叶少卿可商议妥当了?”
“按我朝律法,并无女子为官的入罪律令。”叶宣筳面无表情地念词:
“但我朝开国以来,亦无女子为官的先例。章晗玉,按开国承制,朝廷褫夺你官袍官印,将你贬为白身,驱赶出朝堂。你可心服?”
全恩在旁边插嘴:“白身就白身。只要不犯律法的正当良民,便可以随咱家入宫,觐见小天子当面。两边谈妥当了?赶快随咱走罢。”拉起章晗玉就要把人带走。
“慢着!”叶宣筳把惊堂木拍得砰砰响,“还有一条欺君之罪!冒名顶替族中兄弟,欺瞒天子多年。如此大罪,岂能轻轻放过!”
章晗玉站在门边,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少卿判得公允。并未触犯国法,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何发落罪臣,当然得看小天子的意愿。罪臣请求入宫,当面向小天子谢罪陈情。”
全恩在旁边接得飞快:“小天子允了。小天子口谕,宣罪臣章晗玉入宫面圣,当面阐述陈情。”
叶宣筳被噎得不轻:“……”
好好好,他算听明白了,小天子顾念旧情,这是不惜一切要把人保下了。
现在宫里宫外,一边自愿入宫请罪,一边等不及要接人入宫面见。
折腾来折腾去——
原来只有他们大理寺经手案子的官员里外不是人哪??
叶宣筳气得心肝儿泛疼。
捂着胸口,召来身边亲信属官,低声吩咐,“大理寺掺和不起。去隔壁,找凌相拿主意!”
第12章
一墙之隔,凌凤池立于庭院中,听完大理寺官员转述,吩咐下去。
“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有意保全中书郎;我等身为朝臣,自当从命。告知叶少卿,褫夺了中书郎的官职,把人送入宫中。”
“下官领命。”大理寺官员转身欲走,凌凤池在身后又缓缓道出第二句。
“宫中局面复杂,手眼可通天。章晗玉的欺君之罪,如何判罚,不能等宫中发落——需在大理寺定下。”
寂静了没一会儿的审讯大堂,又变成乱哄哄的鸭子塘。
叶宣筳得了隔壁的两句传话后,态度立刻强硬起来,再不肯退让半步,带领大理寺众官员,和全恩唇枪舌剑,搬出条条框框的祖宗规矩,前朝旧例。
全恩只有一张嘴,哪辩得过这些朝臣?
宫里来人催了两次,小天子笔迹稚嫩的亲笔手谕都送来一封。
叶宣筳引经据典,把“天子诏令有瑕,为臣者可封驳”的旧规矩都抬出来了,声称小天子发下的手谕不合规矩,要把小天子的手谕封驳了归还宫中。
眼见日头偏了西,始终没法子把人领出大理寺,全恩急得跳脚,最后没奈何,只得请示宫里,退让一步,两边达成妥协。
叶宣筳使个眼色,亲信属官一溜烟地小跑去隔壁院子报信。
“回禀凌相,谈妥了!”大理寺属官擦着满脑门的热汗,
“章晗玉不能以庶人良民的身份入宫,而是罚没入宫。入宫之后,以罪身服宫中劳役,作为欺君之罪的惩治。”
“叶少卿转告凌相放心。哪怕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留下她一条性命,她入宫服终身劳役,这辈子不能再祸害朝堂了!”
凌凤池背身站在院墙下,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人走了么?”
“正在更换服饰,马上便送入宫。”
凌凤池转身往院门外走。
传信的属官吃了一惊,小跑着跟上提醒,“凌相且慢!那章晗玉牙尖嘴利,趁更衣的时候还不忘句句冷嘲热讽,把叶少卿气得险些厥过去。凌相何必与之见面——”
前方身影已经跨出院门去。
隔两道屏风,章晗玉在内室慢悠悠地更衣。
叶宣筳负责监看犯官、收回官袍,人走不脱,耳边的话又不能装听不见,一张面皮气得时而发白,时而通红。
章晗玉慢条斯理地道:“叶少卿,堂堂大理寺少卿,你这双眼睛,瞎啊。”
“身为大理寺副主位,不说明察秋毫吧,洞察力竟然匮乏稀薄至此,本人也是佩服。”
叶宣筳气得发昏。
刚才宫中送来一套衣裳配饰,章晗玉端详片刻,神秘地招呼他近前来看自己的耳朵。
她从上到下无处生得不好,精致的耳廓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叶宣筳故意刻薄道:“耳垂薄,无福相。“
好么,六个字,招来一大顿冷嘲热讽。
硬生生挨骂到章晗玉更衣出来,从屏风后绕出大堂,才停下骂他,把宫中配饰的一对银耳坠子扔回盘上。
“你在近处观察竟都不能发现,我两边的耳垂俱无耳洞?把这句话带给凌相。”
叶宣筳还真没意识到这点,气恼交加,被骂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
“你身为女郎,刻意不扎耳洞,混淆男女之别,可见自小便心机深重。耳朵有无耳洞,又与凌相何干?”
“自然与他相干。”章晗玉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嫌弃地瞥过叶宣筳。
“如此简单的关联,你竟想不到?罢了,你不必想明白,只管把原话带给他。”
叶宣筳怒喝:“你说!”
章晗玉摸了摸自己并无耳洞的莹白耳垂。
“毕竟和凌相多年交手。老对手罢官下狱的套路常见,但在对手身上穿孔扎洞的出气好机会,却不是常有。”
“凌相手稳。我这两个耳洞留给他。”
说罢,她笑看了眼“慎独堂”的匾额,掸了掸衣袍,施施然走了出去。
日色西斜,金光映照过围墙,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地上。
她意外地停步打量。
原本该坐镇在隔壁院子的人,此刻却出现在正前方,迎面候在道中。
凌凤池手中握着某个物件,远远地在阳光下莹润反光。他并未刻意遮掩,章晗玉早看见了。
等她几步走近细看,居然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牌。
“专门拿在手里,该不会是送我的?”章晗玉失笑看了眼玉牌。
“把我身上的庶人良民身份也撸走,弄了个‘罚没入宫’,凌相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临别相赠我一份告别礼?”
凌凤池的目光转过来。
出乎章晗玉意料之外,他此刻的气色并不算好,丝毫没有扳倒对手该有的意气风发。平静如湖的表面之下,他甚至心情低落。
毕竟是多年老对手了,章晗玉一眼便看出他的心绪低落。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她还经常琢磨不明白这位的想法。
都投案自首了,中书郎的位子如他所愿空出来,他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