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呐。
凌凤池注视她片刻,开口道:“罚没入宫,以罪身入掖庭服劳役,才能彻底断绝了阉党和你互相利用的根系。而这玉牌,”
攥着玉牌的手掌向上,把整块白玉牌摊开在阳光下,“确实打算相赠于你,晗玉。”
章晗玉一怔,嘴角随即细微地往上弯起。
晗玉?
这声称呼来得稀罕,有意思。
凌凤池沉吟着,斟酌言辞。
他今日拦路问话,显然不只是和老对手告别这么简单。
“多年追索的权势富贵,一朝化为乌有。晗玉,你扪心自问,可有悔意?”
“如今再无前程可言,你宫中那位义父生性凉薄,必定舍弃你如敝履。”
章晗玉只听着,并不打断,也不回应。
凌凤池握着玉牌,字斟句酌,说的很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领出宫门。你可愿意放弃攀附阉党,改过自新……”
正问询到半途时,不知为何,大堂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跑动声。
几个大理寺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大堂前院,急寻到叶宣筳,惊慌喊道:
“叶少卿,不好了!大牢里的鲁大成、鲁大成死了!”
始终无甚反应的章晗玉神色终于一动,眸光流转,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笑涡。
这消息可真如五雷轰顶。
叶宣筳猝不及防,肩头都猛震了一下:“鲁大成死了?怎么可能!何时的事?”
大理寺官员自知不好,伏地请罪:
“就在刚刚发现的。在关押的牢里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今日大理寺人多事杂,下官等分心旁顾,一时看顾不力……竟不知被何人混进牢狱,给鲁大成的饭菜里下了毒!下官等发现时,鲁大成他、他尸身都僵硬了。”
叶宣筳脸色大变。
今天可不正是人多事杂?
章晗玉大清早投案自首,牵动了多少方的心思?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大理寺官员左支右绌。
一时失察,竟叫阉党的人混进大理寺狱里,对鲁大成动了手!
阉党……
凌凤池忽地若有所觉,回身瞥了眼章晗玉。
章晗玉在微笑。
见凌凤池察觉,她不再遮掩,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索性放肆地笑出了声。
“鲁大成死了?啊,这可是今天最好的消息。”
叶宣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猛抬手指向她:“是你安排的?!”
章晗玉扬起脸。
夕阳金光下的脸庞,带出点矜持的得意神色。
她今日投案自首,必然震动朝野。
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凤池的根系,平日里章程严谨,仿佛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那就制造一场混乱。
趁今日投案,大理寺上下罕见忙乱,趁虚而入……这不就撬动了?
她显而易见地心情大好起来,对着叶宣筳极为难看的脸色,含笑轻轻鼓了两下掌。
“鲁大成死得好啊。死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死得其所。”
“大理寺渎职死了犯人,人死在狱中,我在大堂。叶少卿污蔑我指使?我可不认。”
又转过脸来,对着彻底沉默下去的凌凤池道:“多谢凌相关怀。刚才那一番言语发自肺腑,晗玉听得感动。只不过么……“
“我对小天子掏心掏肺地好,小天子也真心实意地喜爱我。今日鲁大成归了西,消息赠给义父为厚礼,义父必然心悦。入宫之后,晗玉身后的靠山还在,两座靠山皆屹立不倒。”
“我有什么悔意?区区罚没入宫,又能奈我何?”
章晗玉说一句便后退一步,和面前的颀长身形拉开距离,漫不在意地看了眼凌凤池手中的玉牌。
“渤海凌氏家底深厚,随便出手都是好东西。只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好意心领了。凌相不必相赠,收回去罢。”
第13章
金色阳光下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握拢了。
凌凤池攥紧手中的玉牌。在穿堂大风里默立了片刻,转过头去。
章晗玉好奇心升起,凑过去探头瞄了两眼。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谈不上愤怒,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倒像是春日踏青宴游中途当头一阵疾风骤雨,春花落了满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疏寒萧瑟。
章晗玉打量的意味太明显,瞬间被凌凤池察觉,他脸上的片刻异样神色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再回身时便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无澜,把手背去身后。
全恩领着女官从身后急赶上来。
他今日在大理寺待怕了,深怕夜长梦多,小心翼翼打量一眼挡在道路中央的凌凤池,脸上堆笑问:
“天色晚了。凌相无其他吩咐的话,咱家这就把人领回宫去?免得宫门落钥,诸多麻烦……”
凌凤池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道路。
全恩赶紧回身招呼章晗玉,眼神疯狂暗示:快走!
章晗玉客客气气打招呼,“凌相,叶少卿,我这就走啦?”
自然无人回应,叶宣筳的目光几乎把她吃了。她只当看不见。
毫不在意地走出两步,越过两人面前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问了她当日最后一句话。
“你可有半分悔改之心?”
章晗玉笑而不应。
两人擦身而过的片刻,她抬手扔过去一样轻巧的小物件,在金色夕阳下亮闪闪地反光,凌凤池抬手抓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凌相赠以玉牌,我便以回报以一件小礼罢。并不贵重,凌相不必客气,只管收下。”
那物件确实是“小礼“。
凌凤池在黯淡暮光里展开左手,凝视掌中的一对精巧花苞形状的纯银耳坠子。
正是刚才送进内室,章晗玉却戴不上的一对耳坠子。兴许一直被她捏在手指尖,纯银表面还残留有人体余温。
小小的亮光落在视野里,凌凤池打量片刻,掌心缓缓握拢,花苞凸起的银质花萼部位顶住指腹。
章晗玉迈出大理寺官署正门时,身后的风声隐约传来一声惊呼。依稀是叶宣筳在喊。
“怀渊!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章晗玉脚步一顿,停在门槛边,正好奇地回身欲探看,全恩赶紧拉扯人出门去:
“还看什么,当心他们反悔又追回你。赶紧走啊,我的祖宗!”
*
马车一路狂奔宫门,刚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入了宫。
全恩按着噗通狂跳的小心脏,顺利入宫之后,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敢放下一半,小声念叨个不停。
“干爹,你是我活祖宗!今日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提前跟宫里那位老祖宗商量?你老人家都入朝做官多少年了?不管男儿也好,女郎也罢,牢牢瞒下去呀!何必闹到去自首的地步?平白折了个中书侍郎的位子,老祖宗气疯了!”
宫里人人尊称的“老祖宗”,正是章晗玉拜的那位义父,吕钟,吕大监。
章晗玉淡定道:“没法子,凌相逼迫太甚,瞒不住了。”
全恩欲言又止,一路叮嘱,“孩儿先领你去后殿晋见小天子。干爹,这两天避着点老祖宗。啊,还有白日里的御书房,这两天避着点清川公主……”
“能躲则躲,躲不开就这样罢。还能怎的,反正我不能尚主。”章晗玉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倒落得一身轻松:“全恩,你也别喊我干爹了。以后該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怎么行。”全恩嘀嘀咕咕说:”一日为爹,终生是爹,干爹对孩儿的知遇恩情,孩儿这辈子不忘。”
章晗玉抬手摸了摸好大儿的脑袋,着实欣慰:“没看错你。”
*
入后殿已过了掌灯时分。
小天子年幼,平常到这个时辰就该睡下了,今日打着呵欠还在硬撑。
章晗玉在寝殿外去鞋,着白袜静悄悄走入殿中,在小天子惊奇打量的眼神里上前跪倒,“罪臣章晗玉,面见圣上请罪。”
她入宫时已经换下官袍,全恩给她备的是一套京中士子常穿的霜色襌衣。白瓷般的面庞素净如朦胧山水,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装饰,倒衬得整个人仿佛出清水之芙蕖,小天子惊艳得挪不开眼。
小天子索性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中书郎,你穿得素净更好看!”
全恩在旁边无声地叹气,这哪是素净?小天子年幼,意识不到衣冠穿戴的分量啊。
他在旁边帮腔说两句:“陛下,中书郎这身只能入宫当日穿穿,等明日正式上了宫里名册,可就不能再穿了。以后就得穿宫里最低等的宫女服饰,青衣素裙,连个发钗都没有,裹发的只有布啊……”
章晗玉顺着话音便流水般地说下去。
“是,罪臣如今是罚没入宫的罪人身份,不能讲究穿戴。按照宫规,明日便要去掖庭服役了。终日洒扫啊,洗衣裳啊,以后无事不能出掖庭宫门,再难见到圣上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