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罗端着原封不动的两杯清茶,飘回了厨房。
跟院子里劈柴的阿弟商量,“你觉得主家会二嫁吗?”
惊春觉得不可能:“京城凌家还没合离呢。没有和离书,怎么可能二嫁。”
惜罗觉得阿弟的想法太孩子气:“主家想二嫁,就在巴蜀这里嫁了。谁管京城那位。有人问起,就说前夫死了。”
惊春都听傻了,“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天高皇帝远,就算凌凤池是政事堂宰相,也管不了主家二嫁。
惜罗正嘀咕着,惊春出言惊人:“主家只是看上了贵客,又不见得想嫁贵客。不是说贵客在巴蜀留不长久?说不定那时候一拍两散。阿姐想太多了。”
“但是主家今日跟贵客提起了我们。”
惜罗轻声道:“贵客应是听说过我们的。我们如何认识主家的过往,从前在凌家都没提起过,怎么跟贵客提起了?”
惊春大为震惊。
难道主家,当真想二嫁了?
*
山院主人在松涛院。
贵客约她下棋。
向来雅正又含蓄的一个人,最近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突然变成了粘人的膏药。处处粘人外加甜言蜜语,可怕得很。
“章家佛堂翻新过了。”凌凤池边下棋边跟她说:
”你留下的五封书信,能做到之处,我都竭力去做,尽力办妥你的嘱托。若能让你有三分开怀,我亦欣喜。”
“章家佛堂当初是我下令拆除,自然要尽力弥补过失。佛堂一日不修复,我无颜见你。”
工程图纸摊开在两人面前。
凌凤池一处处细细地指给她看,佛堂用工用料选用原砖瓦,请来山西巧匠修复机关,尽量把一切恢复原状。
“修复的佛堂和之前有九分相似。修好之后,你家傅母闹着要搬出凌家,回章家佛堂院子住。我见了她两次,听她阐述原因之后,允了。”
傅母在凌家住得不安稳。她习惯守着厨房才能睡,每日早晚清点厨房食材。
但凌家厨房的规格比章家大许多,进出人手甚多,早晚清点食材总对不上。
“傅母在凌家睡不好。搬回章家,独居佛堂之后,她老人家总算能睡安稳了。”凌凤池掂一枚黑棋子,放去棋盘上。
“你把傅母托付给我,我尽力照顾于她。但对傅母最好的安排,并不符合你的托付。我以为,需得当面和你说一声,听一听你的想法。”
章晗玉对傅母的安排没有多余想法,对凌凤池很有想法:
“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哄人。”
凌凤池垂眸盯着棋盘交错的黑白双龙。
足够用心,足够体谅即可。
他爱慕于她,迎娶心仪的女郎进门,却又想着管束她,教导她,纠正她。
何为夫妻一体?
只要扔开管束她的念头,不再试图纠正、教导,不再试图把她拉近自己,换自己靠近对方一点……之前许多矛盾迎刃而解。
啪,落子声清脆。
“之前重重误会,是我自苦。以后不会再犯。”
凌凤池把工程图纸往对面推了推:“现在的我,可有资格做章家人了?”
章晗玉瞥他一眼,“凌相想到哪儿去了?连油麦都可以。做章家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困难事。”
啪,又一声落子清脆。
“首先,莫害我。”
“其次,莫防备我。”
“第三,住同一个屋檐下,互通声气有无。你高兴了来寻我,我不高兴了想自己待着,都无甚好遮遮掩掩的。”
棋盘对面,凌凤池指间掂一枚黑子,目光专注,正在聚精会神地听。
章晗玉本想说:“没了”,话到嘴边,心念忽地一转,尾音带出点笑意,“最后一条——把你衣裳脱了。”
“身上最里头那层单衣也脱下,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凌凤池显然不能苟同最后一条。
眸光在她脸上转过一圈,明晃晃的一句“捉弄人”,嘴上忍着没说。
嗒,又下一枚黑子,把棋盘上围死的白棋一颗颗提起,放回玉盒。
“其他三条很有道理。最后一条,和做章家人有什么关系?”
章晗玉今天打定了主意使坏,一口咬死做章家人的四条规矩,缺一不可。
“你不防备我,为何不肯把最后一件单衣脱了让我看背?”
她扔下棋子,散漫地比划几下,“你看我。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都给你看过了。你脱我衣裳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是不是留一件——”
凌长泰正捧着热腾腾的茶水往屋里端,主母的虎狼之词毫无预兆冲入耳朵,他脑瓜子嗡嗡的,手一抖,滚烫茶水险些泼去脚趾头上。
凌长泰木着脸原路端茶往外走。
今天这道茶水是上不了了。
身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棋子声响。凌凤池伸手拂乱了棋盘,开始收拾棋子。
同时吩咐:“长泰,去厨房烧水。准备多些热水沐浴。”
第91章
凌长泰大步往厨房走。
主母显然认出了阿郎,也认出自己。阿郎在主母面前喊了自己的名字。
在阿郎和主母面前,自己不用装“林护卫”,也不用戴幕篱了。
阮家姐弟面前呢?“林护卫”的一层皮还得捂着?打架时还得戴幕篱?
幕篱碍手碍脚,怎可能打的赢阮惊春!
他今天运气着实不大好。厨房院子外才抱起一摞柴火,阮惊春拦在厨房门口,冷冷道:“自己去山里砍柴!”
凌长泰换了公鸭嗓,粗声道:“厨房现成的柴火为何不能用!”
“厨房这些柴火是我劈的,给阿姐晚上做饭用,你们不许动!”
凌长泰恼火起来,“才中午你就惦记晚上了?阿郎急用!”抱着柴火欲进厨房烧水,阮惊春抬手抢柴火。
等惜罗听到动静冲来厨房,又打起来了。院子碎柴满地……
“别打了!”惜罗火冒三丈:“一根好柴都没剩下,全给我上山去砍柴!”
等一大桶沐浴热水烧好,天都黑了。
松涛院里用过晚食,山院主人和贵客闲极之余,每人手提一盏灯笼,沿着松涛院的院墙慢悠悠走了个遍,看到庭院廊下的石灯座便点燃。
松涛院占地不小,分布各处的石灯座有二十四座之多。全部点亮,再加上廊子上方的灯笼,对着天幕星子,夜晚庭院光影交织,竟然十分好看。
远处瀑布轰隆隆的声响不绝,水汽映上光影,如梦似幻。章晗玉停步望了一会儿,“是不是彩虹?”
对面瀑布激起的水汽散在半空中,映着四处光影,隐隐约约地瞧着像彩虹,细看又不是。
“难怪松涛院里这么多灯座。原来是观赏夜景准备的。”
章晗玉撑坐在石桌上,鞋早踢掉了,脚上只穿白袜,悬在半空一晃一晃的,仰头望疑似彩虹的水汽晕光。
“真好看啊。”
对着天幕星子,山间瀑布盛景,又有机会观赏美男子入浴,不亦乐乎。
送进的大浴桶就搁在庭院里,热腾腾地显出白色水汽,凌凤池站在桶边,修长指节探进浴桶,试了试水温,略烫手。
他走近石桌边,把女郎柔软的身体抱入怀里。
章晗玉仰头观赏夜景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美男子入浴的期待显然更吸引她,开始催促:
“都怪凌长泰拖拖拉拉的,从中午拖到夜里。还不快脱衣。”
先落在地上的却是她自己的外衣。
衣襟敞开,男子制式的衣裳宽大,在夜风里来回地晃荡。
山里夜风不小,山风刮过肩颈露出的一截光滑细腻的肌肤,刮出细微寒战,“冷冷冷。”
贵客屋里的灰色毛皮大氅裹去了山院主人的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贴身的裹胸细布也扔去地上。
山院主人不乐意了。
“说好你脱衣裳,怎么又来脱我的?”
贵客转身去浴桶边,此刻水温正好。
章晗玉裹着大氅目不转睛,眼看着织金厚重的蜀锦外裳搭去浴桶边。
规制严整的中衣,贴身穿起的深墨色里衣。
宽阔的肩膀,结实窄腰。
后背的大片旧疤痕袒露在夜色下。
深浅不一,来自于成长中途被多次加诸于身的刻印,随着年岁久远逐渐淡去。
但即便多年之后,还是能窥见当初的狰狞。
“我未想到,你会对后背的伤疤好奇。”
这些伤疤于凌凤池是过去事。
结庐守孝那三年,他反复思虑,自书中寻答案,自过往经历中寻答案。自古往今来、同一片浩瀚星辰之下轮回往复的人性中寻答案。
年少时他曾经反复追问为什么。
真正成长成人的转变,便是停止追问为什么,对过去释怀。
对亡父,对亡父留下的这些疤痕,他都不甚在意了。
“真的?”一双白袜在半空里蹬来荡去,章晗玉裹着灰毛大氅好奇地探头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