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我在凌家见你时刻裹得严实,总不肯脱最后一层单衣,还当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大秘密。”
凌凤池不言语,以行动证明,后背疤痕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
深色单衣搭去浴桶边沿,庭院打着旋儿落下的树叶又落在单衣上。
“不是秘密。”
“一段已经过去的过往而已。”
“不算秘密,却也无甚好提的。多说无益。”
这段谈不上体面的过往,如今在夜色星空之下,坦然袒露在她的面前了。
章晗玉露出触动神色。
她跳下石桌走近,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指尖抚摸过那些斑驳的旧疤痕。
浴桶水声阵阵。
*
指尖微凉,抚摸过水汽腾腾的温热的皮肤,激起细微战栗。男子紧实的肌肉在她的指尖下划过。
“你我今晚也算是坦诚相对了。”章晗玉起了点感慨心思:
“说说看,爱慕起于何时?为了什么缘故?凌相写在纸上的多年爱慕,我总觉得,不像真的。”
凌凤池拨了拨浴桶中的水面。星光散碎。
“你我认识多年。爱慕之心……”
不知起于何处。
当他自己意识到时,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目光时时刻刻落于她身上。耳边时时刻刻听她的声音。
当时还不知她是女郎。
疑心自己性情大变,成了传说中的断袖……
章晗玉笑得几乎摔去浴桶里。
被凌凤池及时抬手扶住,总算避免一场栽进浴桶的惨剧,但还是泼得满肩的水,拉扯时水波摇晃,溅洒了满地。
有些事她本来都快忘了,突然又想起,越想越好笑,附耳过去悄声道:
“有段时间我也觉得你像断袖。表面不怎么搭理,随口说句什么你都清清楚楚。显然暗中盯着我……我试过你两次,你知道么?”
凌凤池不答,把她已经浸去水里的半截衣袖湿淋淋地捞出来。
“不冷了?换身干衣裳。”
“少避重就轻。”故意不让他有机会转开话题,章晗玉把衣袖湿淋淋的拢起,半截白皙手臂就搁在闪着水光的赤裸宽肩上,在凌凤池耳边念叨: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被她故意试探的两次,凌凤池记得很牢,印象深刻。
“当时便知是你做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臂,扣在手里,从上到下捋一遍。“还不去换衣裳?手臂冻得冰凉。”
章晗玉有点失望,还是不肯应答啊……
原本只是风吹有点凉,被他摸了一圈,手上的热水沾湿在手臂上,凉飕飕的。
她直接把半截袖子湿透的中衣也脱了。
里头只穿一件单衣,外裹灰毛大氅,笑吟吟地蹲在浴桶边,仰头看美男子入浴。
“我才不信你心里只有这么一点不能明说的暗事。今晚我们闭门夜话,都谈不上衣冠体面,看看我这身。”
凌凤池闻声转过头来,她当面把大氅打开一点,叫他看见里头衣衫半敞的雪峰春色……原本松松搭在浴桶上的男子坚实手臂倏然绷紧了肌肉。
下一刻她唰地又合拢大氅,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也算是坦诚相对了?凌相,平日严实藏于心里的话,再吐露一点?抛砖引玉,我先说。”
凌凤池的一双深黑色凤眸沾染了水汽,在星光灯影里忍耐地半阖着,灯影下又显得雾蒙蒙的,仿佛深山当中涌动的雾霾。
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哑。
“你说。”
门户紧闭的这个夜色庭院里,伴随着阵阵水声雾气,章晗玉不知怎么的,想起留在凌家的那本新婚小册子。
似乎有一页记录过:【色相动人】
她白天才被劝诫了一场,并不想笑。但心底念头转得太快,想着想着就想歪了……含情动人的一双漂亮眼睛不自觉地弯起。
“我其实相当中意凌相……的身体。我们新婚那阵,日日颠鸾倒凤,倒也快活得很。”
凌凤池开口道:“我亦中意你。”
“后来凌相不知为什么不肯再来婚院了,又不许我出去。天天对着猫儿狗儿,清净之余,甚为寂寞。”
凌凤池垂眸晃动的水面。
“误会深重,怕伤了你。”
第92章
大有深意的八个字。
“误会深重,怕伤了我……难道是气得忍不住想罚我?”秀气指尖轻轻地拨动水面,饶有兴味地追问。
君子心中不能诉诸言语的晦暗处……隐约被她抓到一点小尾巴,又不确定。
“想祠堂动家法罚我,又怕伤了我?我既是凌相爱慕已久,费心算计才娶回家的夫人,怎会舍得罚我?啊,难道是……”
秋风里传来故意拖长的带笑意的尾音:“那种罚?之前气势汹汹领我回去,罚了几场,都不怎么厉害。”
凌凤池盯着晃动的水波。
家法见血,他连六郎犯错都轻易不会动用,更何况落在她身上,如何舍得。
那几场含着怒气的夫妻敦伦?却也称不上罚。他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忍耐着起身走了。
“舍不得。”他抬手拦住拨动水面的不老实的纤长手指,“所以才不能去婚院。”
“如果去了,怕你哭。”
哗啦一大声水响。章哈玉不以为然地拍散了水面,水珠飞溅点点,“看不起谁呢。你让谁哭。”
她说话时正趴在浴桶边沿,那对凤眸忽地转过来,她仰头对视一眼,雾气水汽当中却未看清对方的神色,只听得水声涌动。
原本松松扒着木桶边的纤长手指被攥住了。
攥着她的手腕往水里压。
章晗玉猝不及防,半截衣袖浸了水。手腕没入水下,手指相扣,热水从指缝流走。
她半个身子都歪去他身上,额头抵住眼前线条优美的宽肩,浸湿了热水的肩窝温热。
此刻他们的姿势,倒有点像婚院被褥绣的交颈鸳鸯。
就着过于亲昵的姿势,水中赤裸而结实的后背暴露在眼前。章晗玉一抬眼便可以看清这片不轻易袒露的后背了。
水珠沿着肩背滚落,在月光下映出一道道水痕,滑过一道道记载过去的旧疤痕,她试探抬手摸了摸。
凌凤池任她抚摸。
她盯着后背疤痕,凌凤池盯着她。
水波动荡,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过后背皮肤的疤痕……水面下的手腕被紧攥不放。
凌凤池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按在她的后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抚摸着。
她整个人都被圈住,额头还埋在他的肩窝里。
她似乎真的摸到了君子不能落于笔墨的那五分晦暗心思的踪迹了。
整个人被圈住,她急着不挣脱,反倒更靠近几分,唇角贴近着沾湿水汽的耳廓:“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如何地让我哭?说说看?”
凌凤池果然闭嘴不答。
仿佛个蚌壳,越戳越紧闭。
被连续追问,却只道:“我洗沐得差不多了。你也要洗沐?屋里有个干净浴桶。”
缓缓松开握紧的女郎手腕,从木桶中起身。
章晗玉趴在木桶边,若有所思看他的动作。
湿淋淋的发尾捋干,中衣披去肩头,遮挡住后背深浅交错的疤痕。
凌凤池披衣进屋,路过章晗玉身侧时,停步欲拉她起身。
她直接一抬手,把四处都是湿痕的男子结实腰背给搂住了。
费心思钩了半日,自己都抛砖引玉了……他还不肯吐露分毫。章晗玉心里的好奇心四处满溢,仿佛猫儿爪子挠。
她耍赖地抱着人不放。
“都追来巴蜀了,还有什么秘密不可说?今晚的松涛院只你我两个。两个都衣衫不整,谈不上体面,正适合说些不体面的话……难得的坦诚机会,你都不说?”
凌凤池仿佛没听见,继续往屋里走。
身后耍赖的手臂压根拖不住他,他反手把人抱在怀里。
分明沐浴的是自己,章晗玉身上却也湿了一大片,到处都是水。他以大氅重新把人裹住,半湿不干地往屋里抱。
章晗玉任由他抱,轻轻地笑,“婚院时你便瞒着我什么都不说,搞得误会重重……我跑来千里之外的巴蜀。以后还想再来一次?下次我去漠北?还是闽南?”
原本抱着她往屋里走的脚步一顿。她整个人被埋在温热的胸膛里。
才还未走进屋的身影站住不动了。
章晗玉攀住他的手臂,也攀住自己的直觉。
不能写于笔下的那五分人性阴暗处,就在面前了。
敢不敢说?
误会深重,怕伤了你。造成种种矛盾的根源,都来自于这片见不得光的阴暗地。
笔下一直陈述钟情,对她爱慕日久。君子心底最阴暗处生长的晦暗毒花,会如何地伤她?
今天最好的机会,敢不敢说?
“我再抛砖引玉,给凌相说个自己的小秘密。”她现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点哑。心脏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