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章晗玉还是感觉熟悉,走近两步,仔细打量,“你……”
“你回来了……”那逃犯似乎久未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地仿佛沙砾磨地。
那张消瘦得脱了形的脸上露出似哭又似笑的表情,“中书郎……章宫人,章晗玉!救我啊……救救我!奴婢几次暗中给你传递消息,奴婢只是受老祖宗差遣,并非一心向着阉党啊……”
章晗玉问:“你是谁?”
少年内侍沙哑地报出个名字,她却毫无印象。
金吾卫等候得不耐烦,一把扯起铁链,扯着逃犯继续往宫外方向去。
那少年内侍眼神绝望,频频回头。
章晗玉沿着宫道走出四五步,脚步忽地一顿。
【受老祖宗差遣……】
她想起来人是谁了。
人消瘦得太厉害,已经脱了相,声音也完全听不出。但这少年内侍,应该是吕钟喜爱过一阵,经常差遣他四处跑腿的那位小徒孙!
章晗玉回身追着金吾卫奔过去了。
费了一番口舌,好说歹说,这几个新调来的金吾卫和她毫无交情,最后还是全恩动用人情关系,金吾卫才收了章晗玉塞过去的钱袋子。
应下看顾人犯,路上给点吃喝。
章晗玉抓紧机会,又问一遍小徒孙的名字。
小徒孙泪水盈眶,哽咽几乎不成音调:“奴婢,本名……本名叫,徐宝兴。多谢中书郎还记得奴婢,奴婢一直等中书郎回京……”
新进宫的几个金吾卫神色惊异地打量眼前被称作“中书郎”的女郎。
章晗玉继续沿着宫道走出一段路后,全恩才悄声说:“干爹啊,你想救他,但这位多半是保不住的。他是吕钟那祸害亲口认下的小徒孙。大祸害吕钟后期办的所有事,他都知情参与。阉党案发后,这小子东躲西藏,藏到今日被搜捕而出,罪加一等。”
章晗玉默不作声地走。
眼看穆太妃居住的安福宫就在前方,她也从短短几句对话里想明白了。
小徒孙自知逃不脱死罪。四处躲藏,一直在等她回来。
“我能为他作证,阉党祸害期间,他曾经几次暗中透露消息,冒着危险帮助于我。只有我才能证实,他并非一心倒向阉党,而是为情势所迫,为他减罪。”
“话虽如此。”全恩叹气说:“干爹你自己好容易才撇清了干系,伸手去浑水里捞人,麻烦。”
“救人哪有不麻烦的。”说话间到了安福宫门外,章晗玉跨进门槛。
“从前我允诺过他,他肯帮我,以后给他多一条路。他帮了。今日既然撞见了人,总得伸手捞一把。不管能不能成事,至少回家晚上睡得好。”
*
穆太妃姗姗来迟。
见面时不言语,倚在罗汉床上,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通才开口:“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还是在凌家折腾了?手段倒也了得,居然磨得凌相签了放妻书。契书呢?”
章晗玉从袖中取出契书,双手奉上。
穆太妃查验无误,收拢放去手边,揉了揉眉心。
“放妻书都给了你,凌家上奏的和离奏本也不必再压着了,可以一起批复。这桩婚事是小天子第一次赐婚,闹得合离收场,虽说内务私事,亦伤害皇家体面。凌相那边必然要受罚的,你可知道?”
章晗玉边吃御膳甜糕边听着。
政事堂定下罚俸,降职。
罚俸一年,凌家家底深厚,这个倒是不痛不痒。
“凌相身上吏部尚书的职位留不住了。好在擒拿阉首吕钟立下大功,政事堂副相的位子还坐得稳。至于你呢,以后出门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了。”
你们呀,”穆太妃手指着对面,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对冤家!”
“百年好合的喜事,都能被你们折腾成这副尴尬局面,当初哀家就不该同意给你们这对冤家赐婚……你还有心思吃糕?!”
章晗玉拍拍手上碎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吃糕了。”
穆太妃气不打一出来。
早晨凌凤池也来过她的安福宫。
姚相特意领着凌凤池入宫觐见,当穆太妃的面劝和。
当时凌凤池也是同样波澜不兴的神色,说了一句类似的:“放妻书已签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看晗玉的想法。”
既然两边的态度都仿佛软钉子一般,劝说无用,穆太妃又翻看一遍放妻书。
“罢了,知道你是个能折腾的,强行把你拘在凌家不放,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不如两散,图个心安。哀家不劝和你们了。”
章晗玉起身拜谢。
穆太妃当场手书了一份懿旨送去政事堂。有这份代表宫中回复的懿旨,和离奏本今日就能批复。
放妻书归章晗玉,和离奏本归凌凤池。
“今日开始,你们京兆章氏、渤海凌氏两家,姻缘线断,各自安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闹腾了。哀家头疼。”
正事说完,穆太妃幽幽地叹口气,吩咐再送一盘御膳房糕点上来。
把章晗玉又留一阵。
问起以后打算。
“你做回京兆章氏的归家嫡女,以后有何打算?二嫁?再不嫁了?”
穆太妃揉着眉心,“京兆章氏人丁稀少,你膝下连个孩儿都无,章家的嫡支血脉要断在这代了。可有打算在章家旁支寻个嗣子过继?”
章晗玉以牙尖细细地磨甜糕。
不应声。
穆太妃说着说着,见她始终不应,忽然醒悟到什么,“是了,你还等着小天子……”
后半截并未说完,但在座两人都知道言外之意。
章家头顶的罪名,还在等着小天子长大亲政后御笔翻案。
导致章家满门获罪的旧事,其实真要提起来,也就寥寥几句而已。
无非是卷进了国本之争。
牵扯进谋逆逼宫的大案里,人人噤若寒蝉,章家却站出来替废太子鸣冤。
多年前,先帝盛壮年纪,膝下儿女数目繁盛,几个皇子依次长成。自小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刚过二十弱冠年纪。
皇家父子冲突,先帝盛怒之下废死太子,就连东宫几个年幼皇孙都保不住,死的死,废的废,章家还有什么可说的?跟着灰飞烟灭。
穆太妃当时还未入宫,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惨案,她也是入宫后陆陆续续听闻的。
至今嗟叹不已。
多年之后,真相随着岁月渐渐浮出水面。影响深远的废太子案,原本就是一场捕风捉影的冤案。
“废太子冤死,先帝嘴上不提,到了最后那几年,年纪大了,懊悔啊。那是他的嫡长子。”
穆太妃轻声叹息。
先帝薨的那年,把年仅三岁的幼子立了储君。
“但废太子究竟怎么个说法,先帝遗诏里不提,太皇太后的遗诏又不提,朝中无人敢提。连带着你们章家,这许多年了,头顶的罪名能不能去了,族人要不要从岭南接回来,也都无人敢提。你家这些年不容易。”
章晗玉慢腾腾吃糕点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意外,飞快地扫一眼穆太妃。
被穆太妃察觉了,哼道:“意外什么?你看众人嘴上不提,以为章家的事真无人管了?你家族人在岭南的事,是姚相告知的哀家。”
章晗玉放下甜糕,起身行礼道谢。
”谢姚相记挂。谢太妃娘娘记挂。确实尚有族人三十余口在岭南。”
穆太妃也被勾起了心绪。
“你过世的父亲是硬骨头。当年那局面,站出来替废太子求情就是个死,你父亲站出来了。”
金殿上当众为废太子发声,谋逆大罪存疑,太子无辜被废,请求先帝收回成命。
【臣今日之谏,不为阿谀东宫,不为小情恩义,不为沽名,不畏生死。臣为国本根基而争。】
“这么多年了,你父亲的金殿谏言,依旧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啊。”穆太妃感慨万千。
章晗玉默不作声地听。
边听边吃御膳糕点。看着细嚼慢咽,动作不快,一盘四块甜糕眼见着下了肚。
穆太妃对着空盘看笑了。
“听闻你躲凌相,跑去了巴蜀?巴蜀缺甜糕么?给你馋成这样。”
吩咐再上一盘,这回提起了清川公主。
“多亏你的主意。自从四月出行一趟,公主再不提你了。挑来拣去,总算寻到个合意的,是一位勋贵门第的儿郎。”
穆太妃抬手比划着,“个头有八尺半这么高,年轻骁勇,练的一手好长枪。文采倒是平平,难得是个老实人,听公主的话。”
章晗玉盛赞:“听起来是个顶好的驸马人选。”
穆太妃自己也满意那勋贵子,笑看一眼对面的章晗玉,又夸赞了驸马几句。
夸着夸着,心底忽地有些嘀咕。
清川公主挑中的驸马,似乎处处跟章晗玉的形貌性情反着来?
章晗玉陪公主出行那一次,短短半日,到底把公主得罪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