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声息消失于人世间的一条小性命,足以见证章家抄家当夜的血腥。
如果可以证实章家抄家当夜蓄意滥杀无辜,借着抄家名义隐藏罪恶。那么,“章家密仓”里搜出的意图谋反的盔甲兵械,会不会是故意诬陷?
夜深了。凌凤池起身离开之前,脱下身上的大氅递了过去:
“好好休息。夜里风冷,裹着大氅睡。”
章晗玉好笑地指指身后的草褥子,堆了四件大氅了。
“你到底有多少大氅?天天来我这儿脱一件留下。”
凌凤池也莞尔,还是把银鼠皮大氅裹去她肩头。
“这件皮毛厚实。”
仔细系好细绳,顺手捏了捏面前女郎柔软的脸颊,指腹揉过嘴角小小的梨涡。
“明日我再来。”
第101章
秋日霜降,京城夜寒。
凌凤池留下的五件大氅还是发挥了功用。
章晗玉每天晚上入睡,身下铺三件,身上盖两件,牢房虽只有草褥子,睡得暖暖和和的。
叶宣筳每天清晨送朝食进牢房,一天天还是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
章晗玉看在眼里,招呼他歇一歇。
“夜里用油灯太多,熏着眼睛了罢?当心年纪大了眼花,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赶紧去洗洗眼睛。”
叶宣筳边洗眼睛边跟她提起,小徒孙的案子结案了。
原本以“党羽协从”的罪名定下问斩,她这边的供证送上去,和小徒孙的口供吻合,小徒孙“主动协从”的罪名,变成了“胁迫而从”。
“胁迫而从的罪名轻得多,脑袋保住了。从轻判了镇守皇陵,这两日就要押解上路。”
叶宣筳洗好眼睛,晃了晃满头水珠,坐在章晗玉面前,催促:“快吃。每天都小鸡啄米粒似的,没见哪个吃饭比你更慢的。”
章晗玉不理他,还是慢腾腾地吃。
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她急什么。
叶宣筳催了七八遍,她这边终于用完朝食,叶宣筳提着食盒急匆匆出去。
阉党案波及的宫人数目众多。押送去皇陵的获罪宫人隔三差五就有一批,今日又有一批十几个要上路。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提犯人出狱时需得在场,挨个验明正身。
章晗玉目送绯袍人影风风火火的离去。
人的性子啊,天生难改。她都不用看人,只听脚步声缓急,隔出老远都能听出来人是哪个。
朝食刚用过,送午食的时辰还早,章晗玉在牢中安安静静地提笔写杂文。
今天倒是稀奇。才写了半张纸,叶宣筳匆匆的脚步声又从远处奔近,直奔牢房而来。
章晗玉诧异停笔,“你怎么又来了?”
叶宣筳跑得满额头都是汗,抬手指她:“你、你你你,你早知道那小子藏了一手,你才救他?”
章晗玉莫名其妙,“哪个小子?惊春?他自首入狱藏了刀在身上?不可能啊。”
两边鸡同鸭讲,叶宣筳眼瞧她似乎当真不知情,也惊诧起来。
“小徒孙!那小子是个人精!这么多天审案下来一个字都不吐露,暗藏了好一手!”
今天被领出狱的那批宫人里就有小徒孙。
叶宣筳挨个验明正身,卸除木枷,核实姓名。
小徒孙在人群中一声不吭,亲眼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官府公文上,即将启程送往皇陵。
队伍即将启程的前一刻,小徒孙突然奔回叶宣筳的面前噗通跪倒,叩谢不杀之恩,这时才肯吐露深藏心底的大秘密。
“吕钟有一批绝密的旧文档。和朝中官员的秘密来往书信,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证据,都是他多年以来费心搜罗,用作威胁,拿捏人心的用处。”
“之前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手下的马匡、余奉,都说不知。我们还当吕钟一把火把多年搜罗的旧秘密自己烧了……这老混账,居然把见不得光的秘密物件早早地塞给了小徒孙!”
吕钟赶在五月潜逃的前夕,把装满秘密物件的木匣子塞给小徒孙,叮嘱,若他顺利逃脱生天,替他把木匣子烧了。
若传来不好的消息,替他这木匣子扔去大理寺门外。
他吕钟临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让多年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见见光。
小徒孙自知木匣子里的绝密信件证物涉及朝堂大人物的阴私,普通人碰触不得。
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做事,他自己逃不过一个死。但老祖宗命他收着,他又不敢不拿。
捧着这堆烫手秘密,备受煎熬。
“五月初就拿着了……一直不声不响拿到今天。确定自己可以活,他感激之下,才把秘密吐了出来。”
“小徒孙说,投桃报李。吕钟搜罗的一堆陈年旧秘密当中,有章家谋逆案相关的密函。”
章晗玉正在书写杂文的手一顿,纸上落下重重的墨点。
两边目光一碰,叶宣筳肯定地一点头,背手就走。
“章家案子有转机了。等着大理寺好消息。”
*
凌凤池走进牢中时,叶宣筳正捧着几张泛黄发脆的旧纸,小心翼翼摊在案上,喊章晗玉来看。
章晗玉目光略扫过便吃了一惊,原本懒散靠着墙的身体登时坐直了。
叶宣筳脸上带掩不住的得意矜持表情,嘴里一本正经提醒,“顶顶重要的物证,你小心点翻!”
凌凤池几步走近,俯身去看。
第三个身影落在小案上时,叶宣筳这时才意识到来人,讪讪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章晗玉看到来人,往旁边让了让,让出半个人的位子,凌凤池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坐在小案后,一目十行地翻阅。
多年前的旧纸张,泛黄且薄脆。是一张看似寻常的屋宅契书。
不寻常的是立契人。
立契买下屋宅的买主姓章,正是章晗玉过世的父亲。
章晗玉翻了翻契书,不怎么信。
“假的罢?我阿父怎么会亲自买卖屋宅。凌相,你自己签契买过屋宅么?”
“没有。”
凌凤池一边翻阅一边平静回应:“凌家买卖屋宅向来交给管事处置。我掌家这些年,只签过一张放妻书。”
章晗玉:“嗯……辛苦了。”
“不辛苦。”
两人继续翻阅屋契。
站在旁边的叶宣筳:……
他为什么在这儿?他今天来做什么的?
叶宣筳高声叫进来一盆水,蹲角落里洗眼睛去了。
章晗玉把屋契翻到最后,看了眼落款。没有阿父的花押,只按下一枚朱红的拇指印。
“这更不可能是阿父的做派了。”她指着拇指印,“只有不识字的人才会按指印签契书,文士都爱签花押……”
心神电转间,她的目光忽地一颤,闭上了嘴,紧盯那拇指印。
契书多半是假的。
但这枚指印……只怕当真是阿父的。
凌凤池也想到了一处。
京兆章氏当年算京中大姓,章父身为大家之主,亲自参与签下屋契书有违常理。屋契很有可能是伪造之物。
但落在契书上的拇指印,多半是真的。
当年章家事发,章家先父被拘捕入狱严刑逼供。
被逼供之人是个硬骨头,或许拿不到花押,但一定可以按下拇指印。
凌凤池仔细查看屋契记录的位置。
是城南一处寻常的两进小民宅。民宅所在的“九条巷”,他并没有印象。
“这处小民宅,和章家的谋逆大案有什么牵扯?”
叶宣筳洗得满脸满头都是水,抹一把湿漉漉的眉眼起身。
“京城已经没有九条巷了。二十年前章家大案查办期间,九条巷进驻守兵,日夜搜查,住在巷子里的百姓受不住惊扰,全搬走了。”
大理寺四处寻访多年前章家大案的参与人。超过十个老官吏指证,章家当年藏盔甲兵械的“密仓”,就在九条巷。
章晗玉凝视着契书末尾的朱红指印。
时隔二十年落入眼底的这片红色,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父亲在大狱中留下的血迹。
叶宣筳毕竟办案多年,通过这张屋契,一瞬间把线索串了起来。
伪造屋契。
囤积盔甲兵械于九条巷密仓。
拘捕章家人,严刑逼供,强行按下指印,制造出所谓物证。
二十年前的冤案现出雏形。
漫长岁月过去,当事人已不在人世,只凭一张可疑契书想要推翻一切,谈何容易。
叶宣筳回头又喊来了大理寺丞,两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直勾勾盯着契书。
大理寺丞咕哝几声,含糊地递来一个称呼:
“……女郎,你手边可有任何证据?比如说令先父的笔迹,指印之类的……”
章晗玉弯着眼笑。这位大理寺丞从前跟她也没少结仇。嘴里别别扭扭吐出一句“女郎”,真有意思。
所以说,人还是活着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