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着过着,她居然活着看到大理寺一帮老对头合力帮章家翻案了。
有意思归有意思,讨要的东西她可拿不出。
章晗玉一摊手,“什么也没有。”
大理寺不死心地指着契书上的日期。
“庆和十年八月十七。这一日令先父在何处?你可有印象?”
“庆和“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章晗玉算了算日子,“庆和十年啊,你可问对人了。我还没生出来呢。”
大理寺丞:……
契书如果纯属捏造,当然会故意把年代捏造的久远一些。越久远,越难追溯比对。
年代久远的屋契,无处可寻的卖家,不再存在的九条巷,散落不知何处的九条巷曾经的乡邻百姓。
叶宣筳和大理寺丞互相瞪视无言。
线索乱成麻线的章家旧案,从何处落手?
凌凤池沉吟着,取过小案上的执笔,提笔写下两个字:
【拆、分】
“废太子案动摇国本。小天子长大亲政之前,绝对不能碰触。”
“章家旧案,需和废太子案尽量拆开。”
“拆而分化之,绕开废太子案的影响,单独给章家头上的谋反大罪翻案。”
叶宣筳拍案赞同。
最近朝野一片混乱。废太子一脉的两位庶人皇孙趁着登闻鼓响,也借机上书喊冤,意图为废太子翻案。
不怎么露面的诸位宗室王纷纷出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要求小天子立储、废太子一脉重入东宫的匪夷声音。
三公以“动摇国本”的名义,坚决反对章家翻案。附议者不少。
局面其实相当危急了。
“吕钟藏起的这封屋契书,是个极好的切入契点。”凌凤池道。
“藏于九条巷密仓的盔甲兵械从何而来,到底是何方准备的,是否为了助太子谋反逼宫,我们都无需追根究底。这些是废太子案的范畴。”
“我们要做的,是证明屋契书伪造,当年章家判罪的物证有误。章家并非九条巷密仓之主。”
只要能证实章家和九条巷密仓无关。满库仓的盔甲军械不是章家所有,物证存伪。
章家就能洗脱谋逆大罪。
凌凤池把泛黄而薄脆的几张屋契书重新交给叶宣筳手中:
“章家还有旁支族人在岭南。庆和十年八月十七当日,章家老家主身在何处,当日章家有何动向,问一问章家还活着的旁支,说不定会有人记得。”
叶宣筳精神一振,接过屋契书,领着大理寺丞起身便走。
“岭南那边别抱太大希望。”章晗玉坐在身后,浇下一盆冷水。
“旁支族人早分家出去,和阿父都不住在一处,他们知道什么?知道的人都去地下陪阿父了……”
她的提醒压根没起作用,叶宣筳风风火火地出了牢房。
远远抛下一句:“只要有一丝线索未断,能往下挖一寸,就往下挖!”
章晗玉失笑。
“之前有一阵叶二郎整天半死不活的。最近倒是活蹦乱跳,精神好得很。”
凌凤池瞥来一眼。
“之前哪个整天挖坑让他往坑里跳?”
叶宣筳生性疏阔,不喜政斗谋算,觉得入大理寺无甚意思,一年审不了几个案子,和人争斗空耗光阴。
“今年开春那阵,他被你折腾得不轻。和我抱怨了几次,险些辞官。”
章晗玉仰头似笑非笑地:“现在办起章家的案子,从早到晚在故纸堆里挖出一脸灰,天南地北四处跑,他觉得不空耗光阴了?这不是劳碌命吗?下次我再找几个惊天大案给他。”
话音未落,头发被揉了一把。“嘴上饶饶人。”
章晗玉抿嘴笑了下。
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心里记着。
日升月落,整个十月倏忽而过。
十一月初,京城落下第一场雪。
第102章
细雪从头顶小窗飘进牢房,章晗玉掂住一片雪花惊奇地打量,雪花很快融化在指尖。
她身上裹一件温暖厚实的银鼠大氅,借着明亮天光写杂文散记。
朝中争论的情况,凌凤池不肯细说,但显然不乐观。
他每晚过来探监,有时用饭吃着吃着便陷入思忖,以至于筷子停在半空。
章晗玉以筷子轻轻地敲击提醒,他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继续无事般闲谈。
和她闲聊起,城外满山枫叶都红了。整个山头云蒸霞蔚,极为壮美。
清川公主十月出降,场面浩大。京城万人空巷,争相目睹盛况。
珺娘过年就要十八了,京城几家大姓流露出结亲的口风。家里开始替珺娘相看适婚儿郎。
珺娘看似温婉少言,心里极有主意,相看四家,回绝四家。三叔父愁得很。珺娘自己倒不急。
“我们两个成婚的年纪,成了珺娘嘴里活生生的先例。不止堵得三叔父无话可说,还被她写进家书,送去巴蜀郡,堵她父母的催婚。”
想起这些家事,凌凤池微微地笑了下。
珺娘信中说,长兄年二十八婚娶,长嫂年二十三婚嫁。
她自己年方十七而已。何须着急?
再相看个三五年,总够挑到合适的儿郎。
一个笑着说,一个笑着听。章晗玉边听边打量对面端正稳坐的郎君。
清瘦了。
嘴上说着极轻松的家事,眉眼间沉郁之色遮掩不住。
章晗玉这些日子清净无事,时常想起小郎。
小郎年幼时藏身的乡县,其实也在京城附近,离她和傅母的落脚处并不很远。
她身边跟着傅母,小郎身边跟着两名仆妇。都是母亲的忠心陪嫁。
各自隐姓埋名,假做寡妇带着孩儿过活。两边大人偶尔借着入京赶集的名义远远地见一面,知道安好便离开。
从章家获罪到小郎急病亡故,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他们姐弟只隔着百来里,却一次都未相见过。
章晗玉自己手里有权的那两年,曾经暗中打探过一阵,还真被她寻到了当年看顾小郎、后来逃走的仆妇,从仆妇嘴里掏出多年前的细节。
小郎六岁时发了一场急病,高烧不退,临去前一声接一声地喊娘,又迷迷糊糊喊阿姐。
从白天烧到夜里,一声声地喊,喊到这仆妇受不住了,想连夜奔去百里之外的县乡寻找傅母,把小郎的阿姐带来见一面。
被另一名仆妇死活拦住不放。
担心双生姐弟见面,被乡邻看在眼里起疑心,两边都露了行迹。
小郎又不是头一回生病高烧,兴许到了第二天早晨,烧就退了呢。
小郎高烧到第三天,没熬过去。
劝阻她不让出门寻人的第二名仆妇自杀身亡。
三口人只剩下一个,最后遗下这仆妇浑浑噩噩地安葬了大小两具尸身,奔逃去南方,远远地离开伤心地。
“想方设法寻到了人,她却宁死不肯再回来。”
“问她小郎安葬在何处,那仆妇自己都记不清楚,只说,密云乡、和泰村,北面小山头上起了个坟包,没有立碑。她当年买棺木花去了所有的钱,没钱立碑。她削了块木板,立下‘小郎之墓’。”
章晗玉想起这段,摇摇头。
密云乡,和泰村,就在京畿地界几十里外。她跑了不下五趟。
和泰村北面连绵不绝一片小山头。年代久远,谁还记得哪处葬了个小坟包,哪处坟包上曾经立起不起眼的木板。
当时她自己顶着小郎的身份,不敢大张旗鼓寻访。小郎的墓始终没寻到。
“如果说有遗憾,没能亲自去小郎墓前上一注香,算一桩心头憾事。”
章晗玉带些怀念神色,嘱托面前专注倾听的郎君:“替我寻一寻?”
凌凤池颔首应下,“我尽力去寻。”
“不早了,休息罢。”他把章晗玉今日写下的两篇杂文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如果章家不能成功翻案,敲响登闻鼓的章晗玉必然获罪。
最轻的惩处也是流放边陲,今生再难回京。
葬在京畿乡县的小郎之墓,距离她长大的落脚地只有百里路程,却始终不能寻获,不能在墓前拜会小郎一面……
或许会成为另一桩终身抱憾的憾事,在她心里牵挂一辈子。
凌凤池临走前提起了傅母。
“你家傅母病了。”
章晗玉倒吃了一惊。
傅母身体强健,除了早些年头饿得太厉害,饿晕了几回,向来疾病不生,快五十的年纪还能挥动木棍追打她和惊春。
“怎么突然病了?天冷冻着了?”
凌凤池沉吟道:“或许是心病。”
自从章晗玉决然告辞离去,敲响登闻鼓,替章家翻案,傅母始终坚信不疑的一些念头被动摇了。
关于阿婵之死,大理寺官员反复找傅母问话。傅母起先还不肯提。
叶宣筳问一次骂一次。
“你女儿被杀死在眼前,身为人母,躲藏在箱柜里,坐视女儿死去,怕死是人之常情,无人怪你!但你哪来的老脸,把人命归罪去小主人身上?都过去了?过去个屁!你对得起自己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