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玉站在穿堂风里,刮得身上有点凉飕飕的。
凌六郎的话太多,她听得耳朵疼。
她抬手拦住还在叭叭叭的凌春潇,开口一通接连称赞,把对面的嘴给堵上。
“可见你家长兄把你教得好啊。芝兰玉树,生于凌氏庭院。凌相和你两兄弟,一位如空谷之幽兰,一位如旷野之璞玉……”
说到这里,她轻飘飘话锋一转:
“生来璞玉无暇,又何必入尘世打滚呢。六郎,你身上这散骑常侍的职位,听着风光,随驾的差事其实不怎么好做。”
凌六郎只当是夸奖,微红着一张俊俏的脸,谦虚道:“当不得盛赞。其实随驾小天子也不怎么辛苦。”
“哦?”章晗玉若无其事问:“最近还打算陪小天子跑马?”
“最近太皇太后娘娘国丧,小天子心情低落,跑马不适合。”凌六郎如实道。
章晗玉赞许地点头:“不跑马也好。宫中跑马,危险呐。”
说话间,头顶上开始鸣叫:“布谷——布谷——”
章晗玉吩咐凌春潇把刚挂上去不久的鸟笼子叉下来,依旧拎在手里,两人沿着廊子往回走。
再寻常不过的一身淡青色宫女服,裁剪得肥大,布料又粗,极容易显臃肿。穿在章晗玉身上,竟也不难看。
她提着鸟笼子当先走出几步,衣摆飘摇,阔大的衣袖被风吹起,落在凌六郎眼里,无处不雅致,自有吴带当风的意境。
他赶上几步,自告奋勇提议,备些首饰赠给章晗玉。
章晗玉似笑非笑地递来一瞥。
“你们凌家人都喜欢送人东西?”
凌春潇一愣。都?
没等他细想,章晗玉直接拒绝。
“你才多大,送的东西都是家里拿的罢?我和你家兄长争斗日久,龃龉已生。总不能把凌家的物件佩戴在身上,好意心领了。”
凌春潇不死心地追上来,还要继续劝说,远远的廊子尽头忽然闪过一道两人都熟悉的颀长紫袍身影。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目光定在远处。
“不是说告病了?”
凌春潇哎哟一声:“长兄来抓我了!中书郎,替我向小天子告退。”慌急慌忙转身就跑。
章晗玉一把将人揪住,“把话说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回禀。凌相来抓你作甚?”
凌春潇懊恼道:“长兄最近一直不许我进宫,替我挂了整个月的假条子!我趁他这两天病着才悄悄入的宫……叫长兄撞见当面,我今日必死矣。”
章晗玉一下没抓牢,凌春潇撒腿就跑。
她追在后头喊,“最近不跑马了,你打算如何在宫中陪伴小天子?”
凌春潇在风里抛下四个字:“行舟喂鱼!”
行舟喂鱼?
御书房附近的几个小池塘可不够行舟的。
御花园里倒是有大池子,可以行舟,可以喂鱼……
章晗玉还在琢磨着,远处那道身影已经沿着廊子走近了。
两边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告了两日病假的人,气色瞧着确实不大好,风寒痊愈后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又有点泛白。
步履却依旧从容平稳,和往日并无分别,六十步正好走过长廊,笔直转过弯来。
凌凤池分明已看见落荒而逃的幼弟,也看见廊子对面抱着鸟笼子的章晗玉。更看见了两人搭话的场面。
却什么也未说,就像视野里从未看见有人一般,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径直朝御书房正门方向走来。
章晗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犀皮玉钩带上。
腰带上新系了一块上好成色的椭圆形状白玉牌,精雕细刻的莲花双鱼纹在阳光下莹润反光。
瞧着眼熟。
像大理寺当日,他使出怀柔手段,握在手中打算赠她的那只白玉牌。
她有点好笑地想,牌子没送出去,索性自己挂着了?
眼看人越走越近,章晗玉忽地想起桩事,赶紧一转身进御书房,进门时拍了下鸟笼子。
“布谷——布谷——“
清脆的鸟叫声中,御案后的小天子惊得一哆嗦,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抄起塞进桌上层叠的经文书册最底下。
门外同时响起嘹亮的通传声:“——凌凤池觐见——!“
凌凤池进御书房行礼毕,视线抬起。
依次扫过长桌后眼神发飘的小天子,乱七八糟的御案,躲去角落装鹌鹑的全恩,若无其事站在窗边逗鸟的章晗玉。
几日不曾踏足的御书房,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仔细一看,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走近御桌,开始不声不响地整理满桌经书,依次归类,并不意外地书堆最底下抽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
翻看几页,眉峰渐渐拢起,凌凤池把画本合拢,直接收入袖中。
“陛下,这本画册讲述的是草莽游侠斗狠、江湖搏命之故事。立意不正,非天子之学,不能留在陛下身边。臣需收走。”
小天子脸挎成了包子,往窗边方向飘过一个求助的眼神。
章晗玉:“……”
看也没用,画册保不住了。
她背过身去,抓了把小米淡定地喂鸟。
凌凤池目光笔直对着前方御案,仿佛偌大个御书房里只有小天子一个人,继续追问:
“绘此画册之罪臣,三日前罚没入宫,此刻应在掖庭服役。为何却身在御书房中?”
小天子:“……”
全恩:“……”
章晗玉侧目而视。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第16章
无人说话,御书房里连空气都化作沉甸甸的石头。
小天子看看窗边的章晗玉,又看看面前的凌凤池,鼓足勇气开口求情:“凌相,放过中书……章宫人吧。她都是宫人了,凌相别再欺负她了。”
凌凤池:“……”
君臣对话一个来回,御书房里寂静得更可怕了。
凌凤池良久才道:“何来欺负?臣——”他说到这里,窗边的章晗玉时机正好地插句嘴:
“多谢陛下好意,但凌相向来喜欢欺负晗玉,又不是一日两日,早习惯了。”
“……”
凌凤池抿唇不语。
气氛更加凝固了。
小天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夹在中间简直坐立不安,试图转移话题,“凌相,你还病着?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角落里的全恩精神一振,总算寻到了破绽,迅速接过话头:
“凌相肤色潮红而唇发白,人瞧着像在发热,可是受了风寒啊?凌相为何非得拖着病体入宫来?当心把病气过给了圣上,那可了不得!”
凌凤池默立片刻,对御案后行礼道:“正是风寒。臣考虑不周,臣请退。”转身往门外走去。
小天子大为意外:“哎?”
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章晗玉提着鸟笼子跟上来,并肩行几步,侧过身打量几眼。
“气色差得很。当真病了?”
凌凤池自从离开御书房便一言不发,保持正视前方的姿态,仿佛视野里除了前方的廊子空无一物,身边并没有一个笑吟吟和他搭话之人。
他步子加快,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有些跟不上,追了两步便停下,从背后道:“抱病也要追令弟进宫来,怕我把他害了?凌相过虑了,我如今哪还能害人?”
带着笑意的尾音落在耳里,凌凤池恍若没有听闻一般,笔直走过殿前庭院。
章晗玉若有所思地对着前方身影。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了?
毒死鲁大成的事,终于把号称“胸襟广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给气疯了?
章晗玉远远地扬声喊:“当真要把我打发去掖庭才高兴?”
凌凤池已穿过整个庭院,走去对面廊子尽头,隔着重重灌木,几乎看不见人影。
章晗玉喊出这一声,原以为他那边听不见,没想到远处的人影忽地停步原地,回身看来。
随他的动作,腰间系着的白玉牌悬空摇晃几下,被玉牌主人握去手里。
对方究竟投来如何的眼神,章晗玉当然没看清。
距离实在太远了。黑漆漆的廊子背光,她只能看个模糊人影;她自己倒是站在庭院阳光里,对面多半能看得清楚。
下一刻,穿过庭院的大风带来对面一句冷冽告诫:
“好自为之。”
——
回程路上,全恩赶过来替她提鸟笼子,悄声道:“今天算是胡搅蛮缠过去了。但凌相下回病好了再杀回来,咱拿什么借口挡他啊!”
全恩琢磨着,小天子心里是偏向章晗玉这处的。但小天子被凌相管教习惯了,不敢直接顶撞凌相。与其指望着小天子撑腰,不如自个儿支棱起来。
“还是得尽快升上女官的位分,有品级,有职务,归宫里的娘娘管辖,外朝臣插不上嘴,在宫里才能长长久久啊。”
这位干儿平常说话不怎么靠谱,但今日的言语很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