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玉心里又是一突。
狭窄的夹道里刮起一阵穿堂大风,吕钟的声线在风声里模糊不清。
“你出了这档子祸事,咱家心疼你,想把阮家姐弟两个当中调一个来宫里继续服侍你。咱原以为,你收用了姐姐,做房里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如今一想,莫非你收用的是弟弟?这弟弟是成了年的男丁,想弄进宫里,可就比姐姐更难上几分……”
章晗玉听着听着,忽地抿嘴一笑。
她站立听训话的姿势倒恭谨,但这么一笑,眉眼间就显露出掩不住的含情佻达风流,连面前的昏暗廊子都亮堂了三分。
吕钟正仔细入微地观察她的神色,当时便愣了下。
“干爹太小瞧孩儿了。”章晗玉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实话说与干爹,阮家这一对双生姐弟生得俱是绝色,孩儿喜欢得很。两个都收用了。”
“索性把姐弟两个都调来宫里服侍罢。姐姐做宫女,跟孩儿安排在一处;弟弟做侍卫,隔三差五轮个值,调个岗,叫他有机会来寻孩儿服侍。啊对了,弟弟来的时辰最好和姐姐错开,免得撞上尴尬……”
吕钟一张老脸听得也绷不住,笑骂一句“混账东西!”扯了个香包砸去章晗玉身上,“这等污耳朵的东西也敢讲,滚一边去。”
章晗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安排,到底送一个进来服侍她,还是两个都送进来,干爹给个准话?吕钟不搭理她,提起另一桩话茬。
“鲁大成的事彻底了结了,凌六郎却还活蹦乱跳的。咱家心里堵得慌。“
“之前吩咐你处置凌六郎,连个回响都没有。晗玉,怎么回事?听说今天在大理寺,凌相当面送你一块玉牌子?”
章晗玉面不改色地笑应下来。
“凌凤池想收买孩儿也不是一两日了,正所谓‘恩威并施’,打一巴掌,又送个甜枣。但孩儿没那么容易被拿捏。今天才办妥了鲁大成,至于凌六郎,等孩儿一桩一桩地细细布置。”
吕钟意味深长地拍拍身边的坐席。
“凌相失策了。把你罚入宫有什么用?换个身份,以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晗玉啊,你既然吃了干爹这口饭,屁股坐哪处,还是清楚分明的好。总不能今天坐咱家这边,明天坐去对面?你觉得呢。”
“干爹教训得是。孩儿谨记。”
章晗玉恭谨行礼,目送吕钟背着手走出长夹道。四名身材魁梧的内宦从背后现身,把她送出夹道小门。
既聋又哑的老宫人佝偻着身子走近,取出一把黄铜大锁,把夹道小门锁上了。
锁门声细小,哒一声轻响,从背后传来,落进耳朵里时,章晗玉生生激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笔直走出掖庭宫门,把脑海里不断闪现的饿死在夹道的干尸惨状抛去身后。
沿着宫道又走出半刻钟才停步,回身注视掖庭门在夜色下的黑色剪影,脸上习惯挂起的微笑消失殆尽。
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灯火明亮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
灯影摇曳。
凌家祠堂正门打开,凌家年轻的当家之主:凌凤池,深夜出现在祠堂中。
夜里风大,两边褪色的布帛被吹得晃动来去,上头凌父遗训的八个大字在视野里晃荡不休。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凌凤池凝视着父亲的灵牌。
修身多年,行事不谨。立足朝堂之上而顾念私情,因私而废公,犯下错事。
“今夜特来祠堂请罪,自请家法五十。三叔,开始罢。”
凌三叔手足无措地站在龛桌边。
“凤池,你、你自请家法,倒是给三叔个缘由啊!好端端的,朝堂家里都并无任何不妥,你何苦责罚自己?”
凌凤池:“不,今日犯下大错,我心中自知。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亦知。”
请出母亲的玉牌遗物,有意赠予凌家新妇。
当着父亲灵前承诺:若她悔过,他愿意日日督促,与她举案齐眉,绵延宗祠,上孝长辈,下抚弟妹。
但他相中的人,从头到底,毫无悔改之心。
竟以她自己做局,趁大理寺忙乱的时机浑水摸鱼,设计毒杀了鲁大成,扬长而去!
两年了。
他与她耐心博弈,一步步把她迫入死角,等候她悔过回头……却终究还是错估了她的本性。
今日局面失控,是他之错。
“三叔,不必再说。请家法。“
凌三叔无助地伸着手,还在试图劝说:“等等,凤池,家里一日也缺不得你啊。五十杖打下来可不轻!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打家里小辈打过这么多——“
“三叔不知,父亲在世时,向来严厉教诲侄儿。”
“今日承袭旧规即可。“
凌凤池平静地说罢,在凌三叔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件件褪去外袍,露出坚实脊背上遍布的旧疤痕。
第15章
章晗玉入宫这两天,无事不出御书房,不想见的人一个没见到。
到了第三天早晨,就连小天子也纳闷地问起:
“怎么没见到凌相?”
全恩回禀道:“凌相这两日告了病,人在家中养病。”
“又病了啊?“小天子震惊问:“病得重不重?”
凌相告病未来,但大清早很多人见到凌六郎入宫了。
全恩估摸着:”兄弟连心,凌相的病情应该不大重?”
凌家新出仕的六郎:凌春潇,领的散骑常侍的官职。这是个闲散官,日常就是入宫伴驾,陪伴小天子说话玩耍。
小天子正抱怨道:“凌散骑有阵子没来了——”
章晗玉在窗边盘弄新来的杜鹃鸟,一眼望见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影朝御书房快步走近,失笑:
“凌六郎来了。确实有好一阵不见他,是不是被他家长兄拘在家里不让出来。”
小天子听得奇怪,“凌相怎么会不让凌散骑来陪朕?”
章晗玉笑而不答,抬手拨了下鸟羽毛。
怎么不会,凌凤池向来心疼这个最小的弟弟,怕出门被她害了。
自从她有一回当面暗示了一句:“凌相的眼睛多看顾自家”……
之后再没见到凌六郎入宫。
凌春潇在小天子面前向来说话爽快,今天问起凌凤池的病情,却答得支支吾吾的。
“家兄,应该是病了。病症?臣不清楚。其实,额,臣也几日未见到家兄了……”
章晗玉觉得事态反常,听着不像是病?
御前又不好追问,立在窗边思忖着,视线转去一圈。
凌春潇立在御案前回话,目光却也往窗边打量。
一眼接一眼,从她头上盘起的女子发髻打量到身上浅青色宫人服饰,再四处逡巡她的手腕、腰带。
似乎终于意识到她身上不仅没有镯子、玉佩、香囊,连贵重点的发簪子都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最寻常的宫人服饰……
凌六郎神色瞬息万变,先是吃惊,震撼,呆滞,之后满是扼腕痛惜之色。
章晗玉:?这什么眼神?
她心念一转,故意拎起鸟笼子出御书房门外。
片刻后,凌春潇果然追出门来,在廊下拦住了她。
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加冠,被家里养得太好,以至于性情外露天真。
章晗玉无事人般与他寒暄笑问几句,举起手里的鸟笼子,手指廊子上方:
“凌散骑,帮个小忙可好?我奉命养这杜鹃鸟,鸟的性命可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好容易寻到一处透气通光的好位置,帮我把鸟笼子挂上去罢。”
听到那句“鸟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凌春潇脸色当即就微微变了,强忍着没说话,替她把鸟笼子挂去廊子高处。
章晗玉仰头打量,很满意,又加了一把火。
“多谢了。有道是:患难现人心。六郎心地纯善,我落到如今地步,依然不当面落井下石的,也只有六郎了。”
从凌春潇的视野里,只见章晗玉清贵如画的眉目间一抹浅浅笑意,矜雅中隐现伤感,令人望而伤怀。
凌春潇顿时激动起来,旧称呼脱口而出:
“中书郎何必自苦!你这般风华人物,岂能一辈子受困宫中,服劳贱役!他们都说你当朝奸佞,以女子之身霍乱朝堂。我极力替你辩驳也无人信。可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多有不实之处……”他居然哽咽了。
章晗玉望着面前发红忍泪的一双凤眼,却想起与面前少年郎有四五分相似的另一双凤眼。
那一位凌家儿郎站在她面前,可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凌凤池只会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看她说。
“你家长兄当真病了?”章晗玉好笑地问:“该不会被我气病的吧?”
凌春潇还在激动难抑,一张嘴叭叭叭个不停。
“中书郎,我知你为人散漫随性。你就是言辞偶尔过于佻达,才引来世人误会!你和我家长兄二人,本该惺惺相惜,何必被人挑拨,以至于互相攻讦,被视作朝堂对手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