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石桥上走一趟,宴席这边声音都小了。不止入宫赴宴的群臣个个神色各异,就连值守的金吾卫儿郎们都偷偷瞄个不住。
他若推拒不娶章晗玉,姚相和老师定会另寻愿娶之人。
就冲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自己今日回绝了老师,不等明日就能寻个新夫婿给她!
叶宣筳心中纠结万分,却理不清这股混乱从何而来,也就不能说给凌凤池听,只叹气个不住。
“怀渊,老师让我今日决断,明早便要告知小天子御前。我却难以决断啊。”
他烦恼地以长筷敲击案上空杯充作节拍,吟道:“唏嘘哉!难啊,难。取舍难。”
“怀渊,我若同意娶她做继室,以后你来我家中,她章晗玉便是叶家妇了。你可会耻笑于我——”
凌凤池忽地抬手取过他正铛铛敲的空酒杯,放去食案边角:“宫宴非放诞纵情处。“
随即起身离席:“失陪。“
叶宣筳瞠目看好友走远。
他的满腹牢骚才发到一半,人怎么突然走了?还斥了他一句“放诞”。
凌凤池向来温和耐心,从不苛刻友人啊……
等等,他怎的又独自去池边了?
龙津池危险!
便在这时,耳边响起天子出行的响鞭声。
雅乐大起,御辇入御花园。小天子严肃地绷紧一张圆鼓鼓的小脸,牵着穆太妃的手入座。
群臣山呼万岁,春日宴正式开始。
章晗玉人在池边,眼看宫宴有条不紊地举办,并无任何混乱错漏处,起身就要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去,身后却被人猛一扯。
全恩今天的面色可不大好,脸白气促,焦虑得险些要晕厥过去。
“凌相的位置在最前头一排!走来池边就得两百步!等他从席位间起身,慢腾腾地过桥,谁知要多久?不行,别急着往水里跳,我这边去请凌相,你在水边数五百下再跳。“
章晗玉啼笑皆非:“我数五百下才跳,你正好请凌相过桥,眼看着我贼喊作贼,自个儿往水里跳是吧?”
“少磨唧,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学过一点闭气功夫,轻易溺不死。“
全恩绝望地满头乱抓头发:“您这主意……哎,这主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博的就是一线生机。”
章晗玉收敛了笑意,目光扫向西面。
御花园处处都是浓密的长青树荫。西面被树荫遮蔽的后方,显出木阁檐角。
有几道人影在栏杆处一闪便不见了。
她义父吕钟刚刚在春日宴上露了面,拜见过小天子,此刻人去了木阁,等着观看今日当众溺杀凌六郎的“盛景”。
“眼下时辰还早。等宴席过半还不见凌六郎入宫,干爹便会起疑心。拖不了太久。”
章晗玉轻声叮嘱全恩,“我现在过桥去池对面把自己沉了。事若顺利,我便能鲤鱼化龙,从夹缝中脱出一条生天。”
“看我走过石桥,你数两百下,即刻去请人。早了迟了,于我都是大祸……咦,他在盯我们。”
章晗玉停下话头,全恩飞快地挪远两步。
凌凤池在宴席中回身,凤眸缓缓地眯起,对上水边并排蹲着的二人,示意全恩近前说话。
全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跑上前跟凌凤池行礼。
“凌相有何吩咐?”
凌凤池盯了眼水边蹲着的浅青色背影。
目光扫过全恩强自遮掩的苦瓜脸,他不动声色问:“刚刚章宫人指派你做事?”
全恩矢口否认:“没没没,章宫人哪能指派咱做事,咱也不答应啊。”
见他坚决不认,凌凤池思忖着道:
“小天子命你照看章宫人,我亦知不容易。今日有拿不定的为难事,你来宴席中寻我。”
全恩苦哈哈地一咧嘴。
没法商量!
人家来赴宴,章宫人今日来搏命。
等下他喊凌相救命,凌相到底会不会信他的说辞,会不会去对岸救人啊?!
章晗玉定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倒轻松得很,惬意蹲在龙津池边拨水,暖热的春风从身后吹来。
身后盯来的那道目光,直到宫宴中途、小天子离席时才挪开。
群臣敬酒三巡,小天子象征性地饮一口酒,吃两道菜便退席。
池边的章晗玉目送小天子离去,轻轻吁了口气,下定决心,也站起身来。
万事俱备,是时候了。
这边全恩终于得了空,赶紧瞄向石桥,陡然间惊得一个激灵……
章晗玉已经上桥了!
全恩本能地望向凌凤池的坐席,顿时惊得他小腿肚几乎转筋——
坐席居然是空的!
他的老娘啊,凌相人去了何处?!
刹那间,全恩涌出了满头满脊背的冷汗。
人呢?
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凌相人怎么不在坐席?
再一闪神的功夫,章晗玉已经漫步在拱桥中央。眼看要下桥去对面池岸,往事先给她自己准备好的溺水处行去,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全恩绝望地想大喊,回头看一眼啊!凌相人没了!叫他到哪里喊人去?
好在上天无绝人之路,下一刻,全恩终于看到了凌凤池的身影。
他独自站在龙津池水边,修长身形被遮阳纱帐挡去大半,目光越过粼光水面,正远远注视着石桥方向。
全恩一把抹去额头渗满的冷汗,什么也顾不上了,撒腿狂奔过去,“凌相!”
急得快破音的嗓门勉强压低,他崩溃地喊:“凌相,快救人呐!迟了就来不及了!”
凌凤池眉眼带一丝不明显的郁色,并不回身,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石桥,只问:“救何人?”
全恩抬手往石桥上的浅青色身影处一指,张嘴急迫道:“章宫人她——”
章宫人她,现在还没下桥呢。
哎哟,喊早了!
全恩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但话都出口了,如何能塞回肚皮里?
凌凤池听得清楚,神色一凛,瞬间转身直视全恩,目光凌厉起来:
“章宫人如何陷入危险,需得本官搭救?”
全恩舌头跟牙齿磕绊个不停:“章宫人,她,她眼下还不危险,再过一会儿才、才危险……“
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凌凤池拧了下眉,并不多费口舌,即刻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快步走去。
全恩被晾在水边,目瞪口呆看着凌凤池三两步上了桥,心里混乱地想:“凌相果然腿长,确实走得快!”
凌相走这么快,会不会撞见章宫人自个儿往水里跳的场面?别哇!
第24章
《入v章》
章晗玉走得不紧不慢。
下桥两百二十步,路过假山,重重树冠掩映当中,便是她给自己选定的溺水宝地。
水下同样有个八尺坑洞,她一脚踩进去,人便没顶。
宫宴中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宫宴的筹办人,竟然掉入水中险些溺死,并且是溺进她明显早知晓的陷坑之中……
按常理推断,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跳进去的,显然被人蓄意谋害,有灭口嫌疑。
小天子必然震怒严查。所有的疑点都会指向义父吕钟。
吕钟就算能脱身,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至于她自己,从“意图害人的阉党贼子”,一举转变为“险些被阉党暗害的苦主”……
以后可以走的路就宽了。
比方说,穆太妃和小天子同情她差点丢了命,特旨把她升做女官。
她可以挑挑拣拣地吐露一些阉党内情,当做对凌凤池“救命之恩”的报答。
再哭诉几场,表达自己忠心被害的委屈和对义父的不舍情谊:
“干爹手下有奸人害我!还请干爹给孩儿做主!”
以吕钟的疑心,他必然怀疑手下几员大将起了内讧……
寻准时机,她可以再度搭上干爹,表现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决心。
与其赶尽杀绝,把她彻底逼迫去对面,吕钟会再一次地极力笼络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做墙头草的感觉好啊。
左边摇摇,右边摆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每天睁眼就是乐子……
章晗玉嘴角愉悦地翘起。
还是那句话,日子不管好赖,只要能过,怎么都能凑合着过。
她当然挑一条最省力的日子过。
走到下桥八十步,此处没有假山阻挡,龙津池两岸可以互相望见。
章晗玉走在水边,心思忽地微动,远远地看了眼对面。
一眼边望见全恩急得上蹿下跳,不停给她打手势,示意她往后看。
章晗玉绝不往后看。
开玩笑,干爹今日亲自盯着她呢。互相撞见了有什么好处?
她继续慢悠悠地沿着水边往前走。
但走着走着,自己感觉出不对了。身后有人在追她,追赶甚急。盯她的眼线不至于跟这么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