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脚步声……听来有些耳熟?
章晗玉瞬间回头。
看清身后追赶而来的身影时,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
凌凤池腿长步大,三五步便下桥赶上来,拦在她面前。
“全恩道,今日你有危险。”凌凤池声线沉着冷静,带出不容置疑的安抚保护之意。
“可是你那义父要害你?莫怕。把你知道的内情告知于我,我护你安全。“
章晗玉慢慢吸了口气,好小子全恩,坑爹啊你……
这也喊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跳池子呢。
她磨着牙笑了下。事已至此,只能坚决否认到底。
“全无此事。”
阳光太盛,凌凤池迎光而立,闭了下刺痛的眼。
被刺痛的,又何止是双眼?
他刚才过桥急奔而来,心底又何尝不曾升起一丝隐约期盼?
她被阉党反噬,性命危急关头,心中会升起悔意……
被轻飘飘四个字打得粉碎。
凌凤池的声线低沉下去:“此时此刻,自身难保,你依旧毫无悔意,替阉党遮掩丑行……”
胸腔又开始隐约闷痛,他吐出一口胸腹闷气,转身欲走,但脚步才迈开便停住,站在原地不动。
章晗玉其实也很混乱。
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她正在反复琢磨:他来了,人就站在面前,很好,那我还跳不跳?
眼见凌凤池又露出心灰意冷欲离开的神色,她心里一突,人来得不巧,人走了更要完!
“等等!”她抬手一扯,拉扯住凌凤池的袍袖。
原以为拉不住人,没想到凌凤池才走半步就自己停下,轻易把人拉住了。
凌凤池不回头,也不走,人停在池边,任由她拉着衣袖。
越过水面的暖洋洋的春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
章晗玉眨了下眼,感觉眼下的场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她闪电般一侧头,转向对岸。
才下桥八十步,还没来得及走去假山石边,隔水遥望的龙津池对岸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遮挡。
春日宴场地当中,文武百官汇集之处,有不少官员站起,众多视线追随着凌凤池突然离席过桥的身影,震惊地盯来龙津池对岸。
她一眼便看到了几十张熟悉的面孔……
众多惊恐眼神和不约而同抬起的手臂,朝同个方向,组成一道无声的呐喊:
【看对岸!
章晗玉要害凌相!】
章晗玉:“……”
才拉住凌凤池袍袖的手闪电般松开,若无其事背向身后,往池边踱去两步。
看什么看,能对他做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背身朝向石拱桥方向,声线低沉隐忍,满带忍耐之意。
“前日、昨日,你接连两夜,传书给我家六郎春潇。书信并未由门房转交,而是托人行鬼祟事,秘密潜入六郎房中,放于他书案上。”
他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并不看身后的人,只略侧了身,把信递交过来。
章晗玉接在手里。
秘密送入凌六郎房中的书信落入凌家长兄之手,她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怀,葱白指尖夹着书信在暖风里晃荡。
“知道是我送的信,你该不会连拆看都没看一眼?君子之道可不是用在这处的。凌相难道不想知道……我给你家小六郎写了哪些煽动人心之字句?”
说道最后一句,尾音带笑上扬,带出些漫不经心的诱惑意味来。
指尖习惯性地一晃,还要把书信在风里晃悠几下。
凌凤池分明面向石桥,背对于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抬起手,长且有力的指骨极精准地压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
章晗玉如何也想不到凌凤池会对她动手,夹着书信乱晃的两根手指登时松开,两封薄信便被风吹得飘了出去。
【踏雪独家】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封信飘落于池水当中,晃晃悠悠,沿着水波往池中央飘去。
可不能就这么顺水漂走了!
凌凤池有没有拆看内容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塞给凌六郎的所谓“密信”,里头只有两封白纸而已。
她那好干爹吕钟手下有刺探消息的绣衣使,有守卫京城的北卫军。
想要瞒骗过耳目,岂是那么容易的?
她索性做戏做足全套,传信给阮惊春,叫他夜里翻了两次凌府的院墙,做出哄骗凌六郎入宫受死的架势,果然把吕钟糊弄过去。
既然打定主意要“借力打力,左右逢源”……
这两封白纸,就一定得叫凌凤池亲眼看过,叫他明白,自己并无把他家幼弟弄死之心。
凌凤池对她不起杀意,“左右逢源”才算稳当了。
瞪着水里越漂越远的两封信,章晗玉气得心肝儿疼。
什么叫密信?信里藏秘密啊!
两封密信都取在手里了,还真有人能忍住不看?服了他。
不成,不能就这么沉了。无论如何也得当场取回,当场拆开,叫他看明白了!
章晗玉当机立断,即刻拢起长裙开始脱鞋。
脚下只穿着雪白足衣,几步便涉入浅水中。
对岸隐约传来一阵嘈杂惊呼,隔水听不清晰,只听到几个嗓音大喊:
“不好,章晗玉要投水自尽!”
章晗玉:“……”
好好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筹划要如何收场,她也说不准了。
随机应变罢。
她直奔水面上漂的书信而去。
身后却也传来了涉水声。眼角余光里扫过凌凤池宽长的肩膀,他居然拢起衣摆也下了水,往她的方向涉来。
阳光如洒金,金光点点散落在水面,又反射在两人肩头面庞。
近岸的池水只有三尺深,水中央才五尺半。章晗玉涉水奋力捞信,水才堪堪漫过腰身而已。
但凌凤池下水后,对岸的叫嚷声登时又变了。
隔水有众多嗓门震惊大喊:“凌相,保重自身!莫要中了奸人奸计啊!”
依稀又有叶宣筳喊破了嗓音:“水中有陷坑——!!”
章晗玉:“……”
水中有陷坑,不在这处,在百来步外的假山后头,给她自己准备的。
漂在水上的两封信都被捞到手里,她站定在只有齐腰深的水中,不冷不热回瞥一眼。
水深只有三尺,对岸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瞎喊,凌相你也瞎?
凌凤池却还在一步步地涉水走近。
阳光映照在他清隽沉着的眉眼间,与对岸乱糟糟的呼喊声相比,他此刻的表情过于平静了,却也不怎么像急于救人。
一步步地涉水近前,垂眸对视片刻,他问章晗玉:“水中可有陷坑?”
章晗玉听笑了,故意说:“有。两封书信,意图暗害令弟春潇;八尺陷坑,意图在众人当面明害凌相。凌相吓着了没有?”
凌凤池向来擅倾听,极能领会弦外雅意,她说的反话一听一个准。
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却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大张旗鼓送进六郎屋里的两封书信皆无字。你对六郎只有戏谑之意,并无戕害之心。”
章晗玉一怔。
两封白纸书信,他看过了?
……看过了不早说!非得等她跳水里捞到信才说!
章晗玉迅速摸了把自己身上,不止腰身往下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水面上的衣襟袖口也浸满了水。
她当真被气笑了,好得很,蓄意报复是吧。
好容易才捞进手里的两封沉甸甸的沾水书信被她揉吧揉吧,捏成一团,揣进袖里。
“凌相知我苦心。”她做出感动模样,抹了下眼角,原本就沾了水的长睫更加湿漉漉的,动人眸光显得格外多情:
“多谢凌相涉水救我,晗玉感动涕零,有秘事告知凌相,还请进一步说话。”
赶紧把人从毫无遮掩四面漏风的池水里引走!
上岸之后,她领他往前走百步,转入假山石后精心挑选的隐蔽池边,寻个机会把自己沉了,叫凌凤池救人,把今日乱成麻线的筹划推回正轨!
凌凤池立在水中不动。
章晗玉涉水激起的圈圈涟漪围拢在他周围,他此刻的神色有些不寻常。
兴许眼睫沾了水汽的缘故?一双凤眸显得黑蒙蒙的,仿佛寒潭表面笼罩不散的雾气,阳光也无法穿透。
章晗玉才向池岸走回一步就被扯住了衣袖。
她两边手肘以下的衣袖都泡在水里,布料吸足了水,沉甸甸的,拖在水里走动都困难,被扯了一把再走不动半步。
她诧异起来,侧目而视:“凌相?”
凌凤池轻声道:“晗玉,你又骗我。刚才那句感谢,俱是敷衍,半点不真。”
章晗玉心里隐约感觉不对劲,凌凤池极少直呼她姓名。
之前听他喊了一次,还是在大理寺,他莫名其妙要送她玉佩示好的那次。当天他如何想的,到现在她也没琢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