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是纠葛称呼的时候。
章晗玉幽幽地叹了声,委婉表示受到了伤害:“凌相,话不能这么说。晗玉这颗心虽不总是真心实意,但偶尔也有情真意切的时候——”
凌凤池道:“今日串通全恩,原本打算骗我什么?甜言蜜语将我诓去百步外,又打算骗我什么?”
章晗玉:“……”
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嘴要说话,凌凤池却不愿听她说了。
他手中攥住她沉甸甸浸满水的衣袖不放,低喟一声:
“你终究还是毫无悔意。然我思前想后,终究舍不得。”
“晗玉,你莫怪我。”
章晗玉:?
她再满腹心思,也看出今日凌凤池不对劲了。
章晗玉即刻开始挣扎,试图甩脱他的桎梏往池岸去,边挣扎边喊:“来人,来个人!凌——”
身后攥住衣袖的力道却突然发力,一把将她拖了回去。她脚下踉跄倒回两步,在水里站立不稳,滚落池中。
噗通,巨响飞溅,水面动荡。
章晗玉整个人都沉进了水下。
事发过于突然,她咕噜噜吐着气泡,清澈水下的眼睛还大睁着,皎色动人的面容上罕见露出惊愕表情。
难道她从头到尾错估了凌凤池的杀意?
难道凌凤池从下水那一刻起,早已决心把她溺毙于龙津池?
她死不瞑目哇!
等等,这池子只有三尺深。
章晗玉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气泡,强行闭气,手脚在水下扑腾个几下,正要去摸池底——
清澈的水中,入眼看见一片绛紫色衣袍,随着水波飘荡。
凌凤池整个人也沉入水下,向她探近。
阳光下池水清澈,她无处可躲,下一刻便被抱了个满怀。
男子宽大的肩背笼罩住了阳光。人体热度和池水凉意同时传上皮肤,在极度的惊诧和直冲头皮的紧张情绪之下,章晗玉的手指头几乎掐进对方的肩头肌肉。
她很难忘记凌凤池此刻的表情。
仅三尺深的清澈水面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做下某个重大决定一般,凌凤池冲她释怀地微微一笑。
那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欣慰和欢喜。
下个刹那,章晗玉只觉得贴近头皮处当真麻了一下——
她绾发固定的碧玉簪竟被他抽了出来,随手抛去池中,沉入水底……
那是穆太妃破格赐赏、她在宫里唯一能戴的玉簪子!
她眼睁睁看着,伸手去捞没捞到,气得连人在水下都忘了,张嘴要骂,嘴里咕噜噜又吐出一串泡泡来。
凌凤池垂眸看她片刻,安抚地揉了一把她散乱成水藻的长发。
章晗玉:“……”
池面激响,水花四溅,沉在水下的二人湿淋淋地破水而出。
岸边早聚集了大批官员,还有众多宫人内侍乱哄哄大喊:
“不必撒网捞人了,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还救了……哎哟我的天爷。”
从闹哄哄的鸭子塘变作鸦雀无声,也就一个呼吸间的转变。
众人倏然闭嘴,瞠目看着同时落水的两人浑身湿透地现出身形……
章晗玉失了浅青外裳,凌凤池不见了绛紫官袍,两人衣衫不整,章晗玉连满头长发都散了,水淋淋地趴在凌凤池怀里,女郎乌黑浓密的发尾披散覆盖在男子宽肩上,到处滴滴答答滴落着水,从池水中一步步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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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后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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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啾!”
章晗玉打着喷嚏,头发半湿不干地散着,时不时擦几下身上滴落的水。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精心谋划多日,今天的春日宴到尾声,居然是这么个走向。
靠近龙津池池边搭建的一整排遮阳纱帐,如今倒派上用场了,她和凌凤池一人一顶帐子,在里头更换湿透的衣裳,服用姜茶驱寒。
“人算不如天算呐。“全恩蹲在身边小声地感叹。
“这才叫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您老人家今日误打误撞的,虽说半路出了不少岔子,但最后还是撞出个好结果来,凌相当这么多人面前把您给救了,吕老祖宗那边静悄悄的,至今不敢有任何动作……”
“阿啾——!”章晗玉捂着通红的鼻尖。
“坏就坏在所有人都撞见了。我要的是他这种救法吗?”
全恩不敢接话。
今天本来一切按筹划走,坏事就坏在全恩把人喊早了。就像战前击鼓,头一锤子敲错了鼓点儿,后头的就只能一路崩到底……
章晗玉心里升起淡淡的懊恼,但事已如此,懊恼也无用。
她一边擦着头发,思忖良久,对全恩道:
“凌凤池不对劲。你找可靠的人手,去他的帐子里跑一趟,借口送点东西,听听看他那处的动静。有反常处赶紧回来告知我。”
全恩拔腿就跑。
帐子里安静下去。
章晗玉独坐了片刻,还在慢悠悠地擦头发,门外走进一个青袍小内侍,把一盘新鲜紫桑葚放置在案上。
她起先没在意,瞥过来人,顿时咦了声,把梳子放下了。
“竟是你来送东西?”
送桑葚进帐子的,居然是吕钟最近偏爱、总叫他四处跑腿的小徒孙。
章晗玉心神急转,顿时笑了:“刚才池边那场大戏,干爹都瞧在眼里了?他老人家派你来寻我问话?“
小徒孙果然道:“吕大监问章宫人,今天这出好戏,可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问章宫人有什么可解释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吕大监在木楼上气得摔了盘子,自语一句:‘怕是留不得了‘。章宫人小心回话。”
章晗玉掂着梳子,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梳头发。
“干爹也瞧见了,我写给凌六郎、劝他入宫赴宴的两封信落在凌相手里。他心中深恨我,今日宴席又喝多了酒。”
“他这等士大夫,平日里最能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但酒后原形毕露,我和他龃龉几句,他借酒乱性,竟然把我推去池中,水下掐住我脖颈,意图将我溺死在池底……”
小徒孙吃了一惊,眼睛瞬时大睁,听章晗玉继续幽幽地道:
“好在龙津池水浅,我又略识水性。在水底扑腾了半日,我拔出穆太妃赐下的碧玉簪,奋力一刺!刺中他肩膀,他吃疼松手,我这才侥幸逃脱生天……”
小徒孙听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问道:“凌相受伤了?沿路倒不曾听人说。”
章晗玉轻笑,“被凌相遮掩过去了。他吃疼便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当众溺杀宫人的罪名他不愿担,便把我抱住不放,遮挡住他肩头血痕,一步步走出水来,还博了个救我的好名头……”
“劳烦你回去告知干爹,凌六郎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了。我和凌凤池已结下生死大仇,今后不死不休。”
小徒孙一溜烟地跑走。
重新安静下去的帐子里,章晗玉擦干了头发,取来铜镜,对镜开始梳髻。
刚才信口编出一大篇,七分真里掺三分假,说得她自己几乎都信了。
干爹会信么?她对着铜镜打量了一会儿。
铜镜里显出一双清澈动人的秋水眸。
她对镜歪了下头,镜中的美人便显出无辜的楚楚神色。
小徒孙肯定信了。
至于她那位干爹,半信半疑罢。
*
相比于章晗玉的帐子里清清静静,凌凤池的帐子里站满了人。
政事堂四相齐聚。凌氏亲朋好友、朝堂上的同僚,父亲一辈的长辈友人,有交情的都来了。叶宣筳来晚了,只能站外围。
帐子里的人各个神色凝重,但开口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
陈相坐在凌凤池对面,叹气说:“你向来心思缜密,今日怎么了,桩桩件件都欠思虑啊,凤池!”
在上百双眼睛之前,把人衣衫不整地抱上岸来,那般不堪姿态……
“凤池,你忘了她是女郎了?章晗玉尚未嫁,说起来是天子宫中人。她名节毁于你手,确实需要给小天子个交代。但你何至于娶她为妻啊!”
陈相痛心疾首,“你至今未曾婚娶。娶了她,章晗玉便是渤海凌氏下一代的宗妇,你之结发妻,百年之后要和你同穴而葬,岂不是毁了你一辈子!姚相昨晚登门叶家,和宣筳的父亲长谈过——”
突然被点名的叶宣筳一个激灵。
别喊他!他如今混乱得很!
出了这档子事,姚相当众要把人塞进他叶家做继室,他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在场众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听话听音,开头便猜出话尾,视线带微妙之意,齐刷刷转往后排,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
叶宣筳:“……”别看我!我还没想好!
帐内一声细瓷响,凌凤池把手里热腾腾的姜茶放去小几案上,语气极镇定:“老师,我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