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把茶盏捧在手里,沉心静气地拨了拨盏中浮沫。
“我无意折辱于她。晗玉既嫁我,以后便是凌家宗妇,你之长嫂。这里是婚房,她人还未起身,出去。”
长兄威严当头笼罩,凌春潇听那句“出去”,本能地转身就往外走。
走两步想想不甘心,又急转回来。但这回的气势比刚才进门发作的一回明显小多了。
“长兄果然不会折辱于她?但我在婚席上听说……听说了许多……”
婚席上宾客众多,酒后交谈无忌,他听得满耳朵骇人惊悚的言语。
有人说把章晗玉锁于后院,锁头以铜水浇死。有人说挖一座地窖,把人扔下去,只留个送食的孔洞。
还有更骇人的,他亲自奉茶给贵客时,分明听到陈相低声斥责长兄,问他为何不同意“囚而杀之”?
对着长兄波澜不惊的面色,凌春潇一咬牙:
“长兄说,长嫂就在这婚房之中,哪里也未去?但今日都快过去了,家中长辈竟还未见到新妇。哪有新妇入门不奉茶的道理?我要见长嫂。”
啪一声清脆瓷响,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桌上,道:
“她不会见你。出去。”
凌春潇心里警铃大作,脸色都变了。
“长嫂当真在婚房?没有被长兄扔进哪处地窖里?她人还活着么?”
凌凤池的目光盯在他脸上:“凌春潇,你怀疑我冠冕堂皇,满口谎言,暗中行鬼祟事。”
连名带姓被长兄严厉喊出口,凌春潇的气势立刻怂了。噗通,委委屈屈往地上一跪。
“春潇不敢怀疑长兄,春潇只想安心。长兄,允我看看长嫂。我只看一眼就走。”
凌春潇磨磨唧唧,凌凤池忍耐地坐着不动。凌春潇嚷嚷着往前两步,看架势要扑上来抱腿。
凌凤池眼皮子一跳,呵斥:“不许撒娇!”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还留在屋里,自己去祠堂领罚。”
“一。”
“二。”
见长兄发怒,凌春潇又怂了,赶紧拔腿几步跳出门去,却又犹犹豫豫地不肯走远。
凌凤池抛下幼弟,起身进内室。
章晗玉侧躺在帐子里不动,听得真切,强忍着不笑出声。
不愧是凌家羊圈,圈了一群心善的乖羊啊。
居然养出一只真心实意向着她这头狼的……不善加利用,怎么对得起自投罗网的乖羊儿。
不等帐子被掀起,章晗玉已经自己坐起身来,仿佛刚睡醒般,迷茫地撩起半边帐子:
“怎么睡到这个时辰了?”
凌春潇终于见到真人,激动万分,三两步又窜回来,在门外大喊:“章宫人,你无事就好!”
章晗玉在帐子里柔声道:“叫不得宫里的称呼了,唤我晗玉吧。”
凌凤池挡在门口:“喊长嫂。”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对话其实寻常得很,只是她的声线不复平日的清亮,像是夜里疲累,喊哑了嗓子。尤其是最后轻轻的一笑,听起来无端震颤心魄。
凌六郎站在门边,婚房里的景象被长兄挡个严实,好在声音听得清楚。
耳听章晗玉在帐子里,以不常见的略沙哑的嗓音道:“饿了。”
“凌相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都傍晚了,粒米未进,好歹赏点饭吃吧。”
凌六郎大吃一惊。
他原本打算见了人便走,脚步唰得停在门外。
竟然整天没给吃饭么?
长兄冷眼盯着,催促送客之意明显。他想继续听又不敢,咬牙喊了一声:
“长兄,三叔和三叔母还在等新妇敬茶!”喊完又怕被罚跪祠堂,一溜烟跑个无影无形。
章晗玉把帐子往下拨了拨,挡住脸上的笑意。
她和凌六郎在宫里见过几次,听谈吐也是个好教养、知进退的少年郎。
没想到在家里跟他长兄说话,一张嘴又硬又怂的,一言不合就狼奔豕突而去,明显被宠惯了。
凌凤池在自家里和幼弟说话的口吻,也和她在宫里听见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截然不同。
有意思得很。
室内光线亮起,凌凤池走去墙边挨个开窗。
边开窗边问:“谁饿着你了?早午喊两次用饭,睡到喊不动。”
章晗玉在帐子里道:“今晚要敬给长辈茶么?用过饭就去。”
凌凤池开窗的动作顿了顿,回身扫一眼。走近床边,开始挂帐子。
边挂边问:“早晨不是死活也不肯去?”
章晗玉笑而不答。
心想,这些年她原来都走错路了。
凌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是圈养得极乖巧的好羊儿,统共只出了凌凤池一个难缠的角色,不巧和她对上了。
她生啃硬骨头啃了这么多年啊。
还是干爹吕钟精明,凌家小六郎甫一出仕,干爹即刻便看出了凌凤池的软肋所在,几次三番催促她对凌六郎动手。
凌氏家人和睦,情谊深厚,且凌家其他人都容易下手得多。
她早该放弃生啃硬骨头,转从凌凤池的家人软肋处下手啊。
章晗玉想通了,笑得有些得意,嘴角便不自觉地现出小小的梨涡,又说:“饿了。”
梨涡正对着凌凤池,看起来甜蜜而诱惑,跟清晨气急放狠话的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挂帐子的动作又停了停。他的视线起先落在面前浅浅的小梨涡上,又顺着弧度优美的侧脸轮廓,转向玉色的耳垂。
一对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挂在小巧耳边。
人稍微动一动,名贵的东珠便光华闪烁,耀眼夺目。
凌凤池凝视片刻,什么也未说,转身走出了婚房。
屋外吩咐传晚食。
晚食清淡滋补而种类繁多,章晗玉睡了一整天,起身饱餐一顿,感觉精气神逐渐恢复。
再看看熟悉的暮色天光。
自从她进了凌家,晨昏颠倒,这个点儿差不多该起床做事了。
凌家三叔和三叔母夫妇端坐在花厅里。
火烛明亮,两人眼角突突乱跳,注视着这位名声传遍京兆的了不得的凌家新妇,远远跟随在侄儿凤池身后,如芝兰丹鹤般走向花厅,据说要给他们敬茶。
三叔母脸上勉强挂着笑,桌案下狠掐三叔一把,声线颤巍巍地提醒:
“等下不管她敬什么,咱们……咱们都别喝。”
第30章
章晗玉走近花厅,迎面先看到门边站着的凌家六郎春潇。
身量已长成的少年抱臂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瞧神色像在生闷气。
见人走近才低头行礼道:“长兄,长嫂。”
凌凤池问:“怎的不在花厅里坐等?“
凌春潇张口就想告状,对着新进门的长嫂,忍着没说,别别扭扭地低头道:“花厅里热气,出来吹吹风。“
章晗玉衣袂如流云越过身边。
凌春潇没忍住问:“长嫂用过晚饭了么?”
章晗玉回头冲他微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有劳春潇牵挂,我精神尚好。”
凌凤池停步回瞥一眼。
章晗玉无辜道:“我说错了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凌凤池道:“她吃过了。用了一大碗鸡茸虾粥,六样配菜挨个用过,吃饱喝足才来。”
凌春潇有些吃惊,章晗玉生得人如其名,像个玉做的人,说她喝风饮露他都信,谪仙般的长嫂,胃口这般好?
但长兄开口澄清,他心里已经信了九成。往后退开两步,就要引路。
偏在这时,章晗玉幽幽地加了一句:“凌相说得都对。”
凌春潇唰得回头。
视线挨个打量兄嫂,带出几分怀疑之色,“长嫂真用过饭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不在花厅里坐等,跑出来吃风?当然是因为在厅里被三叔训了。
新婚兄嫂久久不至,凌六郎在花厅里等得脖子都拽长了,想想婚房里的长嫂不知如何忍饥挨饿,便有些坐不住。
三叔看不下去训他:“都出仕的人了,怎么还跟个猴儿上蹿下跳的?平日你长兄教你的静、雅、思、默,哪个字沾边?等下凤池过来,头一个罚你。”
凌春潇平白挨了一顿,索性不坐了,起身站去门边等人。
人倒是等来了……长兄到底给她吃了饭没有!
章晗玉已经悠然步进花厅去。
凌家人口不多,她早摸清楚底细。
花厅上首位端坐着一对略显富态的中年夫妇,便是凌家主宅住着的三叔和三叔母。
凌家三叔是庶子,听说对凌凤池这位长房嫡出的侄儿敬重的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以长辈身份,早早等候在厅里。
就是不知为何,三叔嘴角有些抽搐,三叔母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章晗玉还没来得及细看,迎面又撞上两双小鹿似的眼睛。
三叔母下首的女眷座处,斯斯文文坐着两位容貌几分相似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