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了然含笑示意。
除了留在京兆打理庶务的三叔,凌家还有个多年外放做官的二叔。
如今人在巴蜀郡任职,山高路远,凌二叔把待嫁的女儿留在京兆本家,打算在京中议亲,便是凌家的珺娘。
除了珺娘,凌家还有个最小的女郎,是三叔夫妇的女儿,云娘。
珺娘性静,云娘活泼。
今天花厅里坐着的这两位凌家小姑,好认得很。
年纪大的那个瞧着十六七岁,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扫便收回,低头敛目,很有几分端庄贞静的大家闺秀模样,显然是珺娘。
另一个看着才及笄不久,眼神可大胆多了,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看个不住,肯定是云娘了。
章晗玉瞧了两眼,含笑招呼:“珺娘,云娘。”
两位凌家小姑急忙起身行礼,脆生生地喊:“长嫂。”
三叔母坐在上首位发愣。
章晗玉走进花厅时,满厅烛火仿佛都映照在她一人身上,所有初见之人的目光都不自禁地汇聚而来。
三叔母早前被三叔叮嘱,对这位新妇防备得很,昨日连婚房看新嫁娘的热闹都未去。
今晚头一回见到真人,远看时还觉得警惕,近处灯下细看只剩惊叹。
她恍然想,难怪小六郎为了新进门的长嫂顶撞他长兄,难怪凤池愿意把人娶进家门来……
生得这般好看的美人,如珠如玉,怎会是个恶人呢?新妇在外头落下那些坏名声,难道有隐情?
三叔母眼神复杂,只顾盯着新妇上上下下地打量。
章晗玉站在花厅中央,笑睨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不慌不忙地取出两个荷包并两只玉镯子,一人一份,给两位小姑做见面礼。
说实话,不大合规矩。
长辈坐在上首,按理来说新妇应该先敬了茶,再招呼小辈。
但章晗玉做起事来行云流水,理所当然,越过长辈先给小辈见面礼,凌凤池不出声,在场也居然没一个发声质疑的,珺娘和云娘急忙起身接过镯子,齐声道谢。
这边先安抚住了年幼易应付的凌家小姑和六郎,那边任两位长辈带着防备眼神打量,章晗玉只装作不知。
等打量够了,新见面的防备心放下七分,她这才上前给长辈敬茶。
凌三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何处放,目光游移,自己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凌家新妇!
大侄儿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作为长辈代收新妇一杯敬茶而已。
站在面前的不是臭名昭著的阉党门下第一爪牙,吕老贼的义子,朝中三品中书郎给自己敬茶,是新妇在敬茶,不是……哎哟这同一张脸!
章晗玉抬头莞尔一笑,凌三叔慌乱中撞歪了茶盏,半杯茶水泼去地上。
章晗玉就当没看到地上横流的茶水似的,柔声道:“三叔小心。”
稳稳当当奉起第二盏茶,捧给三叔母。
三叔母眼神都发懵了。
好个凌老三,不声不响自己把茶水泼了,剩下她怎么办?她得硬着头皮喝啊!
三叔母抖着手捧起敬茶往嘴边送。
眼前如珠如玉的美人儿……应该,不会,在进门的头一天,往长辈茶水里下毒吧……
章晗玉看在眼里,从容转身取来一个空杯,当三叔母的面从敬茶的壶里倒半杯茶,自己啜饮了一口。
“三叔母见谅,有些口渴。”
三叔母仿佛承担千钧的肩背一下子舒展了。
她姿势体面地举杯拢袖,当面喝了敬茶,把空杯放去托盘里。
又取出一支琉璃钗,赐作见面礼。进门头一天的敬茶之仪顺顺当当地完成。
章晗玉立在两位长辈面前,姿态恭谨有礼,含笑听他们提起凌凤池早早病逝的母亲,亲自教养他长大的父亲。
凌凤池的父亲心怀远大,临去前最在意的便是重振凌家门第。大侄儿这些年来殚心操劳,以一己之力担起家族门楣,如何地不容易。
凌三叔说得有点琐碎,章晗玉握着琉璃钗,眉眼噙着笑,极耐心地倾听。
三叔母听得感动,在旁边频频点头。
乍看堂上这场面,倒有几分全家和睦,和乐融融的感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章晗玉握钗的手指尖上。
手握着名贵易碎的琉璃钗,纤长指尖来回缓缓的抚摸几次,在钗身中间处一顿,做出往两边掰的细微姿势,很快便按捺住了。
——倒也不是她有意想要毁钗,落三叔母的颜面。
这几年日日相对,他看得多了,也就猜出,她听着听着,觉得无聊了。
手头下意识想找点事做。
凌三叔说得差不多,口渴,举杯要喝茶。章晗玉动作自然地上前倒茶。
之前被撞翻的那盏敬茶,便这么不动声色地续上了。
一番应对下来,短短两刻钟功夫,三叔母对新妇的观感大变。
昨日新妇被押入洞房,她虽人未去,却明明白白知道的。
三叔母握住章晗玉的手,仔细打量。
新妇的手指也生得极好看,青葱一般,纤长秀气,叫三叔母没忍住升起几分怜爱之心。
女儿家一辈子能做几次新娘子?这般难得的美人嫁入凌家,新婚大喜日子,哎,搞得什么乌七八糟的。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是终身的遗憾。
三叔母感慨道:“可见名声毁人。从前我还以为凤池会娶个如何厉害的豺狼虎豹回来,当面一看,分明是个难得的佳人。凤池有福气啊!”
章晗玉语气柔和地寒暄。
她缓声说话时嗓音极动听,即不过分热络逢迎,又不至于显出冷淡。偶尔浅浅地一笑,恰到好处,惹人喜爱。
凌凤池立在两步外,目光往下,看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
纤长如青葱的手几次轻轻地抚摸琉璃钗的中段,想掰,又忍住。
话题渐渐寒暄到仲春天气转热,衣裳添减不当,容易引起头疼脑热。
“说起来,”章晗玉闲聊般地撩开发丝,露出一边白玉般的耳朵。明珠耳珰在烛火下闪耀夺目。
”三叔母,晗玉耳朵有点疼。许是天气热了,昨晚才穿的耳洞,感觉有些发红肿胀。叔母帮看看,弄点什么药涂上?”
三叔母果然凑近去看,讶道:“哎哟,耳朵眼是有点肿。是不是穿耳洞时蓖麻籽揉耳垂没揉好?”
章晗玉茫然道:“什么蓖麻籽?夫君直接拿金针穿过去了。”
三叔母大为震惊,“凤池给你穿的?哎哟,女儿家穿耳洞的事,怎好叫凤池动手?他自己又没穿过!”
章晗玉笑看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什么也没说。
在场两名凌家小女郎也都吃了一惊,眼神齐刷刷跟随过来,默默地看一眼长兄。
珺娘飞快地瞥一眼长嫂的耳朵便垂下目光。
云娘还盯着长兄,眼神里带出谴责的意味。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
章晗玉故意在凌家长辈和两位小姑面前露出耳洞时,他已猜出她为什么今晚要主动敬茶了……
示敌以弱,分而化之。
孙子兵法的精髓,被她用来对付凌家人了。
凌凤池道:“敬茶好了?三叔,三叔母,侄儿告退。”
三叔早就如坐针毡,如临大赦地站起身来道:
“好好好,凤池,新婚大喜,记得带新妇去祠堂告知你父母。”
凌凤池应下,又对起身欲走的三叔母道:“三叔母,侄儿有一言。”
“新妇狡黠,言语真假参半。还请三叔母日常多留意两位小妹,慧眼明辨,觉而洞察之,莫受新妇误导。”
“……”三叔母离去时的脚步都看得出僵硬。
凌家两位小娘子频频回头,一会儿震惊地看看长兄,一会儿难言地看看长嫂。
凌六郎从头哑然旁观到末尾,自己都觉出厅堂里残留的尴尬……
章晗玉却跟完全没受影响似的,站在凌凤池身后,跟着行礼如仪送走长辈,姿态极娴雅漂亮。
凌凤池离开花厅时,她直接抬脚跟着走了。
两人前后走出花厅,往婚房方向走近,凌凤池这时才开口。
“凌家有我在。你百般哄骗花样,纵然瞒得过三叔母和两个幼妹,依旧无用。日后无需再费口舌。”
章晗玉想的却截然不同。
“我哪是做给你家女眷看呢?分明做给凌相你看呀。”
她晃悠着指尖澄净通透的琉璃钗。
“恭而敬之,逢而迎之。只要我想,天下没有晗玉讨好不了的人。“
“凌相想让我做个怎样的新妇?恭顺服侍凌家长辈,待凌相如夫君,与兄弟小姑相处和睦,视凌家人如亲人,让凌家人视我如亲人……只要稍微给些时日,都不难。”
章晗玉轻声缓语地商量,“只求手下留情,让阮氏姐弟进门……”
不等说完,凌凤池断然道:“不可。“
章晗玉:“嗤。”
凌凤池当先走出七八步,停步等她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