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玉瞥一眼身后。凌凤池依旧撑伞站在车边,似乎他下车后就没挪过地方。
隔着珠帘似的雨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想必应不会多高兴。
今天自打出门,就没见他个笑脸,神色始终淡淡的,仿佛雨后山林笼罩的雾气,叫人看不清虚实。
但不管对方高兴不高兴,总之,今日回章家,章晗玉自己很高兴。
越下越大的雨把惜罗浇成了个落汤鸡,
她今天穿得单薄,不像自己,从凌家裹得厚厚的翻毛披风出来,至今也只浸湿了个毛边。
见惜罗的长裙全湿,上半身的短襦也淋湿了一半,一阵风裹挟着雨吹过,惜罗缩着肩膀轻轻地打寒战,仿佛个皮毛淋湿的猫儿。
章晗玉替她抹了把脸颊滚下去的雨水,“我们回家再说。看你身上淋成什么样了。”说着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她。
凌凤池的眼皮微微一跳。
章晗玉身上的那件披风,是他早晨送去婚屋的。
送去几件,被她挑挑拣拣半日,都不满意,开库房送去三轮。她最后挑中的,是不大合时节的一件翻毛厚披风。他原本以为她雨天畏冷。
马车里其实不怎么冷。她一路都裹在身上,他又以为她偏爱质地厚实的翻毛披风。
没想到下了车,冒着雨,直接脱了递给阮惜罗。
头顶的风雨停止下来。
章晗玉讶然抬头去望,一柄伞面出现在她头上。
凌凤池不知何时在雨里走近她们,她在雨声里专注地听惜罗说话,居然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伞柄下显出凌凤池的面容。凤眸长秀,平静如湖。
神色自然称不上愉悦的,却也看不出发怒的模样。
他把油纸伞倾斜去章晗玉的头顶,覆盖住了雨线,只道:“进门去说。“
惜罗像一只炸了毛的暹罗猫,裹着章晗玉的翻毛披风,满眼警惕敌意,试图隔档在主家和凌贼之间。
章晗玉笑哄几句,发现惜罗的敌意太深,言语劝慰无用,只得轻轻推了她一把。
“去佛堂告知傅母一声,凌家贵婿来了。傅母身为家中长辈,好歹出来见个面。”
惜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人领去会客堂:“凌相大度让伞,晗玉承情。你衣裳湿了,去后堂换一身?“
凌凤池掸了下沾湿水汽的衣摆,收伞放去厅堂外,并不应她的话。
昨晚听婚院回报,凌长泰原封不动地复述主母和贼子的窗下密谈:
”比起干爹恩赏的正三品中书侍郎的位子,难道我会稀罕这表面劳什子凌夫人、实则软禁的空名头?”
“和凌凤池不共戴天”
“我活一天,迟早弄死他。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章家人在岭南。他手里握着章家人性命”
“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我有大用”
拿捏章家人性命那几句,他当然听出是她胡诌。
但其他的几句呢?
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真真假假地诉苦,真真假假地交络感情。
对宫里那位干爹尚且如此心机手段,对强娶了她的自己呢?她为何愿意嫁入凌家?
凌凤池并不想听她真真假假的示好。
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
他把雨伞收拢放置整齐,走过门槛,并不接她的话,只问:“傅母人在何处。”
并未特意遮掩的冷淡态度,章晗玉哪有看不出的。
好好好,回门当天,进章家门就开始摆脸色是吧。
她原本想喊人送茶水的,茶也不喊了,起身道:“傅母那尊大佛可不易请,我去看看,稍候。”
你慢慢等着罢。
把人晾在会客厅堂里干等着,她自己径直穿过夹道去后头内堂。
阮惜罗在佛堂外踌躇不前。
一门之隔,整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的傅母,于惜罗来说,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洪水猛兽还可能降服,但章家这位傅母,实在叫她百般为难。
章晗玉走来佛堂前时,阮惜罗鼓足勇气,刚刚敲开了佛堂窄门,站在门外转述“凌家女婿回门”的消息,邀傅母去往前堂会客。
傅母站在门里。
雨天天光不好,看不清傅母的整张脸庞,只见她的眉梢明显地抽动几下。应是看见远远走来的章晗玉,也看清她身上的穿戴了。
章晗玉索性迎着晨光走去佛堂正对面,让傅母看个清楚。
傅母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挽起的发髻、身上穿的海棠色对襟上襦、妃色长裙,最后尖锐地停在耳垂新穿的耳洞处。一对明珠耳珰在风里微微晃动不休。
“看清楚了?”章晗玉停在佛堂门外。
“傅母看清楚了孩儿,出去见见人罢。国之四柱,政事堂副相凌凤池,论家世门第,官职前程,难道不是傅母想要的女婿?”
雨丝在长檐飞溅,溅去两人衣襟。
傅母嘴唇抖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有说,把门拉开,转身当先入佛堂。
“进来。”
惜罗紧张地抓住主家的手。章晗玉安抚地拍拍惜罗,脱鞋进佛堂。
佛堂终年青烟缭绕。
当中供奉灵位的一座佛龛,擦拭得纤尘不染。
佛母站在佛龛前,凝视片刻,不回头地道:“跪下,给你过世的父母敬香。”
佛堂迎门居中供奉一座观音千手玉佛。转去佛堂背后,背对着门供奉的第二处龛笼,上下三层,供奉的全是章家牌位。
章晗玉接过线香点燃,转去佛堂背后,举过额顶,凝望向龛笼中众多灵位。
京兆章氏全族获罪,流放岭南,那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故事了。
许多族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哪受得了流放的罪?不等长途跋涉到流放地,中途便陆陆续续传来死讯。
傅母在京兆附近的县乡住下,隐姓埋名,带年幼的她艰难度日。每个月入一次京城打探消息。回来时,佛堂往往便多一两个牌位。
那时候的她才几岁,四岁,五岁?总之,刚开始记事的年纪,这座伴随她长大的佛堂,简直成了她的童年噩梦。
年幼的她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佛堂里添了新的牌位,她就得跪木牌?为什么活人没吃没喝,却要花大钱给死人做鎏金烫字的牌位?
为什么傅母自己痛哭不止,一边又逼着她哭。她为什么要哭?阿父阿娘人都不在了,她心里记着他们就好,对着木牌哭给谁看?
她不哭,傅母用藤条愤怒打她,骂她不孝。
她反抗过,辩驳过,对骂过。还试图把藤条偷偷藏起来,剪断,扔去院墙外头。
每次的反抗都招来更狠的一顿打。
后来,她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势不对就跑。
跑到郊县田埂里躲着,傅母整个白天找不到人,心慌害怕了,大晚上提着灯笼,扯着嗓子喊她的乳名四处寻她。
她蹲在黑暗里看着,就不应。
等傅母找得筋疲力尽,绝望坐倒在深夜漆黑的田埂间哭得死去活来,她才静悄悄地现身,仿佛幽魂一般走近她面前。
傅母自然顾不上打她了,往往会抱住她大哭一场。
年幼的她便知道,这场折腾挨完了。
六岁那年,京中传来了阿弟的死讯。
从此之后,傅母死了心,她终于不再轻易挨打了。
她彻底顶替了阿弟。
章晗玉手握线香,在缭绕的烟气中挨个看过章家牌位。阿弟的牌位在佛龛下方靠右,第三排末尾。
不同于其他章家人的姓名以鎏金字刻于黑木牌位上,阿弟的牌位遮遮掩掩只写了乳名。
“章氏讳小郎之灵位。”
她弯着唇角,给阿弟上香。
小郎,这许多年把大名借给阿姐,感谢你。
你人虽早不在了,晗玉这名字连带着”京兆章氏“四个字,连年不断地被人提起。虽说骂的人多,敬的人少,又有什么打紧,出名就好。
我们姐弟合力,早已朽烂的京兆章氏的旧门楣,如今朽木重生,也算在京兆重新有了一席之地。
阿姐谈不上高兴不高兴,日子凑合着还能过。
小郎,你在天之灵欣慰么?
今日带你姐夫回门,你知道这事便好,人就不必见了,免得你生气。
这注香只敬奉你一位,魂魄归兮,尚飨。
傅母原本肃然站在佛龛边,不知看到什么,忽地喝道:“你笑什么!”
章晗玉道:“孩儿没有笑。”把线香插入香炉中。
傅母厉声道:“你分明就在笑!”
“孩儿没有笑。”章晗玉云淡风轻去拿第二注线香。
傅母气得肩膀衣袖都细微发抖起来。
她尚未老眼昏花,她看得清楚,哪怕敬香的肃穆时刻,面前的人分明还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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