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不置可否,只道:“她入了凌家,应喊你主母。”
阮惜罗打死也不肯跟着凌家喊主母。
才进婚院就被拎出去,从晌午训诫到午后,也只勉勉强强换了个称呼,喊章晗玉:“主家。”
人站在门边,狠瞪着屋里的凌凤池,从牙缝里磨出一声:“阿郎。”
凌凤池坐在书案后,递过一瞥,没说话。
称呼这关算是过了。
阮惜罗仿佛鸟儿入林般地飞奔进屋,跟去章晗玉身边。
婚院添人的事告一段落,凌凤池起身道:
“大理寺事未了。我去前院。”
*
关于回门之日的这场当街行刺案,幕后主使,并不难猜。
回门前夜,宫里的吕钟派遣高宫令潜入凌府,寻章晗玉密谈,被当场诛杀。
回门当日,凌家早做准备,换上了精铁马车,便是防备路上刺杀。
后来果然遇袭,出现擅使连珠箭的刺客,布下杀招。
刺客意外地留下活口,人在大理寺胡乱攀咬,把政事堂几位宰相,姚相、韩相,甚至他的座师陈相,都挨个攀咬为主谋。
口供绝不可信。
凌凤池这两天思虑的,是负责京城城防的北卫军,动向反常。
行刺发生时不算太晚,未到宵禁,街上还有行人。北卫军接到消息应该不会太慢。
护卫军却姗姗来迟。
不仅来得迟,卫队来得少,来的两个小队还互相推诿责任。
是军中管理不善的疏忽?还是有人刻意作梗,阻挠北卫军及时赶来营救?
他坐在会客堂中,把疑点告知叶宣筳。
“姚相一直怀疑,南北两路卫军中的将领当中,有阉党人物。”
京城的守卫军,分南、北两卫军。
南卫军负责防守皇宫大内,官员们日日出入宫门大殿,时常遇上南卫军的将领。
其中几个可疑人物,政事堂已经暗中圈了出来,心里有数。
“但负责京城各处城防的北卫军,分散在京城几个兵营。其中有没有投靠阉党,暗中为阉党效力的人物……我们并不清楚。”
凌凤池沉吟着,叮嘱叶宣筳。
“你审案时,多留意这一点。”
叶宣筳一口接一口地嚼新鲜竹叶。
苦啊。
清热解毒,苦得他心肝儿凉透,这才能放下芥蒂,冷静地谈公务。
“行刺案背后主使,必定宫里的吕钟。”
“怀渊,章晗玉当日和你同行,知你行踪。行刺案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不等问完,凌凤池决然道:“不会。”
“当日她与我同在车上,亦饱受惊吓。行刺案她不知情。”
顿了顿,他想起了一件事,吩咐凌万安。
“把后院停的尸体领来,交给叶少卿,等下带去大理寺。”
叶宣筳瞪眼对着堂上直挺挺躺的一具白布尸体。
阉人?!宫中内侍?
夜窥凌府,被当场诛杀?!
凌家最近怎么了,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一窝一窝的出事?
“此人姓高,高宫令。背后靠山是宫中的四大内常侍之一:马匡。”
吕钟手下的二门神,马匡、俞奉。
阉党做下的许多恶事都和这两个门神有关,但极少落下证据。
“高宫令替马匡做了不少脏事,有时也替吕钟做事。”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道:“你把尸体领回去。顺藤摸瓜,查马匡。”
叶宣筳腾得站起身来。
满肚子的无名邪火终于寻到了发泄的通道,他摩拳擦掌,命人拖着尸体便走。
马匡老小子,不把你皮给扒下来一层,他把叶字倒着写!
——
傍晚,凌凤池提着食盒进婚院。
才走进院门,闻到空气里的诱人香味,脚步便是一顿,以目光询问凌长泰。
凌长泰揣着手,无言以对。
婚院有自备的小厨房。阮惜罗一手好厨艺,说主母饿了,自告奋勇给主母做饭食,他能拦?
凌家饭点晚,掌灯后才用饭。阮惜罗忙忙碌碌做了一下午的菜,天还亮着,摆出来六菜一汤,阿郎还没回来,主仆两个自己吃上了!
凌凤池听完没说什么,把食盒放下,径自走入屋里。
才进主屋,脚步又是一顿。
屋里没有人。
食案上摆满了吃剩的残羹,隔壁水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暖黄烛光夹杂着氤氲水汽,从门缝里透出来。
章晗玉像只慵懒的大猫儿,眯着眼趴在木浴桶上,两只手搭在桶边;惜罗坐在桶边,吭哧吭哧替地主家擦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时不时有愉悦的笑声传出门缝。
嘀嘀咕咕,说了两刻钟都未止歇。
婚院里二主一仆,主仆两个挤在水房里,亲密说笑如家人一般。
站在门外的,倒是挤不进去的多余那个。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又睁开。
所以,他为什么要松口?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第43章
好久没擦背了。章晗玉舒坦得眼睛都眯起,四肢摊开,整个人几乎浸去水里。
弥漫的水汽里,她带笑回忆几年前的往事。
“还记得我刚带你回家那年,你防备心重,大热天的,捂着衣裳一个月不肯沐浴,熏得我啊……好不容易才给你洗上了。头一次给你擦背,换了五块布才擦干净。”
惜罗脸上一红,当年的糗事才不肯认:“呸,阿郎记错了。”
木桶边搭着的手抬起,摆摆手指:“记得换称呼。一山不容二虎,凌府只有一位阿郎,凌相在意这个。”
惜罗不甘不愿地改口道:“主家。”
章晗玉安抚她道:“才进门,装乖巧点。等你这边脚跟立稳了,想办法把惊春也弄进来。有人才好办事。”
洗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穿衣,边穿边招呼惜罗也来洗。
“灶上烧的热水还有多的,把水换一换,你进木桶,我给你也擦擦背——”
话音没落,门外有人屈指重重敲了下木门:
“洗好了么?出来。”
惜罗满打满算在婚院里没待满六个时辰,被连夜撵去了厨房。
“禁足期间,身边清静些,有利思过。”
凌凤池坐在书案边,翻过一卷书,缓缓道:“同意让她入凌家,已是极大的退让。只要她不犯事,不作恶,凌家可以一直留着她。”
“阮惜罗擅长羹汤。你禁足思过期间,让她暂去厨房帮手。”
章晗玉倚靠在床头,隔一层纱帐,心不在焉擦着头发。
白天才把人领进婚院,晚上回来就把人撵了。
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他……
才想到这里,耳边响起脚步声。原本坐在长案后的人起身走来床边,纱帐被一只手掀起。
章晗玉慢腾腾擦着头发的细布被接过去,凌凤池坐在床边,把半湿不干的长发握在手里,替她擦发。
满头光泽乌黑的长发垂落到床边,擦干就花费了两刻钟,又拿一把玉梳慢慢地梳开。
章晗玉没琢磨出眉目,人先犯起困,眼睛半开半合的,手里本来拿本闲书翻看,看着看着书扔去不知哪处,掩着呵欠趴在床沿。
耳垂被抚上时,她起先没在意,还配合地仰起下颌,卸下两边明珠耳珰。
只觉得微微一凉,耳坠子被卸下,柔软的耳垂却又被指腹揉弄个不住,她从半梦半醒间猛地醒过来,该不会……
屋里的灯熄灭了。
沐浴后新换的纱单衣才穿不久又脱下,散乱扔了一地。
她的腿,她的腰!
两更睡,四更醒,这种日子哪个顶得住?
天还没完全亮,她迷迷糊糊地被惊醒时,正好四更正。
听到起床动静,她睁开一条缝,看到婚院的男主人已穿戴妥当,白色立领束去喉结,正把犀皮玉钩带系去身上,修长的身影映上纱帐。
房门开着,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在门外肃然等候。
她猛地想起,成婚第六日了。婚假只有五日,凌凤池得回去上朝。
等人走后,她自己也睡不着了。
吸着气,扶着腰慢腾腾地起身,从床板缝摸出小册子,翻过几页,添上两笔。
【四月初十,两回。】倒头睡了下去。
吃得太饱,撑了。
*
凌六郎在晨光里探望长嫂。
“云娘托我来。”少年郎站在院门口,往屋里喊话。
云娘上回在庭院里撞见长兄,袖中偷偷揣着的连环画本掉去地上,那场面……吓得她至今不敢踏足婚院。
“长嫂给了她一本画册?云娘说,被长兄收没去了,愧疚得很。”
章晗玉刚起身,推开一扇窗,把连环话册晃了晃。
“跟云娘说无事,你们长兄还给我了。”
凌春潇绷紧的脸上显出点笑意。
为了被收走的画册,云娘还哭了一场,不许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