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嫂这里缺什么?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我替长嫂买来。”
看他身上衣饰整齐、即将出门的模样,章晗玉神色一动:“春潇,你打算进宫服侍圣驾?你长兄答应你了?”
凌春潇脸色顿时垮了。
都四月了,他家长兄依旧严令不许他入宫!
他才出仕不到半年,身上顶个散骑常侍的闲散官职,不进宫陪伴圣驾,又能做什么?
凌春潇闷不吭声,脚尖在地上来回刨坑。
章晗玉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穿过庭院,走去院门边。
两个看门仆妇警惕地上前:“主母,阿郎吩咐——”
“知道,不出院门。”章晗玉把两个仆妇撵去远处。转头跟凌春潇道。
“嘘,趁你长兄不在,单独说两句,你可别转头卖了我。”
她低声道:“你长兄为你好。还记得三月底的春日宴么?有人打算把你的性命留在御花园。”
凌春潇猛吃了一惊,“什么?谁算计我?”
算计你的人多了去了。你面前就站着一个。
就小六郎这种实心眼的,若不是他家长兄护着,早死十回了。
章晗玉心里腹诽,嘴上云淡风轻道:
“阉党打算杀鸡儆猴,以你的性命,示威于你长兄。小六郎,听话,最近别去宫里。真的危险。”
凌春潇惊怒交加之余,又泛起感激。
谋害他的性命,示威于长兄。这必定是阉党内部的机密大事,长嫂竟然私下告知,情分实在难得。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视野有东西在反光。半敞开的窗棂边,铜制护心镜还在明晃晃挂着,被凌春潇看在眼里。
上回他气冲冲去寻凌长泰,询问回门当日遇袭的细节,为何长兄回家就罚了长嫂。
说来说去,就为一只来历不明的护心镜,罚了三个月禁足!
凌春潇心头情绪翻涌,千头万绪,最后化成一句:“长嫂等我。等长兄今晚回来,我去他面前苦苦劝说,解了长嫂的禁足!”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
凌凤池软硬不吃的脾气,你劝他改主意?怎么劝?又扑过去抱你家长兄大腿?
她抬手招了招,示意六郎走近,悄悄道:“我不想你为难。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待着,也别去求你长兄。我只有个小小的要求,你替我做了。”
附耳说几句,凌春潇心疼长嫂之余,更多了点心酸。芝麻粒大点事,这也要郑重托他?
他拍着胸脯应下:“小事!”
*
今日朝堂忙得很。
昨日叶宣筳登门,拖了一具高宫令的尸体回大理寺,验明正身,当天发下拘捕令,火速拘捕高宫令的直属上司,内常侍马匡。
马匡也倒霉,他正好不在宫里。
坐到他这般高位的宫中大宦,不止娶妻认干儿,还纳妾。
马匡在京城安置的私宅里正抱着小妾逍遥时,大理寺官差破门而入,把人锁拿下狱。
前半夜逍遥快活,后半夜被打得嗷嗷叫唤。
为什么他倒霉呢。
高宫令接的活儿,越过他,直接被老祖宗吕钟指派去夜探凌府。
马匡压根不知道手下少了个人。录供时当然一问三不知。
叶宣筳憋着满肚子邪火,亲自审他。
头天夜里蹲大狱,到第二天中午,马匡差一口气就快升天,乱七八糟吐出大堆事,只求停下逼供。
叶宣筳把簇新的两大卷口供展开,示意凌凤池来看。
“马匡供认道:他在阉党之中,主要做的是捕风寻影、监察看管的职责。”
“真正做脏活计的,是两大门神的另一个:俞奉。宫中上百起的命案,乃至宫外牵扯到朝廷官员的十几起命案,主要有俞奉动手。”
凌凤池扫一眼便道:“推脱之辞。马、俞两位门神,没一个手上干净的。”
关键大罪,马匡当然不肯认。他还指望着吕钟把他从大狱里捞出去呢。
被打得死去活来,也只肯吐露些边角料。
但这些边角料也足够惊人了。
“看这处。”
叶宣筳引着凌凤池去看某处口供。
凌凤池面色不显,心里咯噔一下。
这段录供牵扯到了章晗玉。
大理寺是凌凤池的地盘,章晗玉刚被娶进凌家门。
马匡带着明显的恶意,把所有他知道和章晗玉相关的事,吐露了个底朝天。
“章晗玉是吕钟认下的干儿,心思机敏,备受信重。有许多密事,连马、俞两人都不知情,每次都只招她一人秘密商议。”
“她虽然不亲自做脏活,但她参与的阉党密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深广。”
“再看这处。“叶宣筳指着某处口供,重重地敲了下:
“怀渊,你要小心了。章晗玉从今年二月开始,便意图杀害你家六郎。”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看过,把卷宗合起。
“凌相,最后再看这处。”
几位大理寺官员的神色都极为凝重。
马匡一口咬死,死去的高宫令和他毫无关系。
“马匡供认,当街刺杀案,他并不知情。刺杀案是章晗玉自己谋划,再故意和你同行,贼喊捉贼,摆脱嫌疑——”
“不可能。“不等叶宣筳说完,凌凤池斩钉截铁道:
“晗玉并不知情。马匡供状,意在攀咬,绝不可信。”
叶宣筳审了整夜犯人,心里那股邪火非但没散,反倒越发心浮气躁。他也不知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从何处来,总之,听到“晗玉”两个字就烦。
烦得他恨不得再弄一把竹叶子塞嘴里嚼。
他把冲到喉咙口的刺耳话咽下去,冷冷道:“一日阉党,终生阉党。往后看罢!”
话题转移去审案重点。
凌凤池做下决断:“刺杀案的重点,先查北卫军将领。”
“至于内子身上的疑点,”他把第二卷供状收起,并排放去案角,起身道:
“我亲自查。”
*
章晗玉叮嘱六郎凌春潇,她吃惯了惜罗的菜。
凌府规矩大,采买和厨房的职务各自分开,不许厨房里的厨娘直接出门采买。
她手写了一张菜单,托凌春潇给惜罗,把惜罗带出门买菜。
确实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凌春潇临出门前,把人从厨房顺手领走,叮嘱阮惜罗买完菜自己回家。
阮惜罗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傍晚前后,提着菜篮子进凌府的,是阮惊春。
面容生得六分相似的双生姐弟,弟弟穿起阿姐的襦裙,挽起同样的发髻,低头进门,在暮光里谁分得清?
之前叮嘱过阮惊春,每个月逢十的日子,从城外别院来京城待命。她若有事,会让惜罗出门找他。
今日正好四月初十。
阮惜罗莫名其妙被塞来一张菜单,带出门“买菜”,心知有事,立刻去寻阿弟。
婚房的后窗敞开着。
朝北的几扇窗户面向后花园,清净无人。
少年郎悄无声息地蹲在窗下。
章晗玉站在窗边,无语地看一眼窗下穿着襦裙提着菜篮、半蹲在石头上的身影。
每次他们姐弟两个互换装扮,惜罗还好,惊春这小子辣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托你做的事,不都写在菜单里了?写得还不够清楚?”
阮惊春挠了挠头:“看了,没看懂。过来当面问问阿郎。”
章晗玉:“……”
阮惊春从菜篮子里摸出菜单,茫然念了一遍。
【京橙两只,南瓜一份,槐花一份,酒曲五两。
雄黄五两,驱捕毒虫。】
“写的都是做菜的食材,我又不会做菜。天气热了,阿郎可是受不了虫子,要我带雄黄?”
章晗玉捏了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小子替她做事,迟早要被他气死。
每种食材都有一两个关键字。她提笔把关键字挨个圈出。
橙,南,槐花,曲,雄,五,驱捕。
“京城南,有一处槐花巷子。”
“北卫军领兵的四位郎将当中,有一个叫曲雄的,家中行五。”
“曲雄在槐花巷子有一处宅子,里头安置了外室,他最近常去槐花巷子过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章晗玉拿硬纸壳的菜单哐哐地敲他脑袋:
“但凡你想起京城南的槐花巷子,去问一问呢?就知道往凌家钻!凌家下了诛杀令你可知道?”
人来都来了,骂也无用。
窗下的阮惊春还茫然地蹲着:“北卫军的曲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跟她没关系。
人都不怎么认识,曲雄在哪处过夜都不关她的事。
章晗玉感慨道:“但他对我动手了。曲雄曲郎将,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
她只有吕钟一个义父。但吕钟认下的干儿子可不止她一个。曲雄,是义父埋在北卫军中多年的一手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