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法子,能让公主回心转意,不再留恋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虚影?“
办法多的是。
比如说,以毒攻毒的法子。
章晗玉指着自己,比划一下:“让公主心中的虚幻影像再现身一次。然而,人出现在面前,所作所为却令公主大失所望,幻象破灭,人也就能直面现实了。”
穆太妃原本躺在罗汉床上听。听着听着,坐起身拍掌道:“可行!”
事需尽快了结,才好筹备公主成婚,穆太妃沉吟着问:“你哪日方便?”
章晗玉早盘算好了,应声选定日子:“四月二十。”
难得出一趟门,做一件事也是做,做两件事也是做。
每隔十日入京待命的阮惊春,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正好是四月二十……
“凌相那边?”
“瞒着。”章晗玉不假思索道。
让凌凤池知道有什么好处?
事情商议定,走在宫门外的玉带桥上,她还在思索着。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怎的,突然一飘。
设想她穿上男装,假扮世间不存在的章家儿郎,领着公主在京城热闹街头闲逛,她夫婿凌凤池跟在身后盯着的场景……
那场景,在她二十三年波澜起伏的人生里,都足够尴尬回味的。
等等!她忽地转念一想。
连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场面,公主岂不是更觉得无地自容?
大失所望,幻象破灭,失望落泪,说不定还会甩她一个巴掌,哭着回宫接受新的驸马人选,一切走上正轨,而她也完成了穆太妃的嘱托……
这就对了啊!
章晗玉慢慢走在玉带桥上,越琢磨越觉得,索性把事挑明了,知会凌凤池一声。
她自己和公主两人相对尴尬,不如三人一起上街,一起尴尬。
思绪瞬间飞出三千里。
公主甩巴掌的时候,有凌相在,说不定还能帮她挡一下……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知冲撞了哪家大佛,她不主动去找事,事排着队来找她。
人还没下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第48章
身后传来脚步声。
章晗玉原本不甚在意。申末寅初是官员们散值的时辰,出宫的官员多的是。
但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直走到距离只有两步开外。
她警惕地一回头,身后果然缀了个人,见她察觉,轻声道:“宫中一别,如今是凌夫人了,别来无恙。”
声音倒是耳熟,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小徒孙。
人消瘦得厉害,清秀的脸蛋瘦得几乎脱了形,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小徒孙垂着眼只看地,奉命传话:“吕大监问,凌夫人今日得不得空?多日不见,吕大监邀凌夫人酒楼叙话。”
*
吕钟今日现身宫外,打扮得仿佛个富家翁,坐在靠窗的雅座自斟自饮。
章晗玉被引上酒楼,坐在义父面前:“多日不见,您老人家万安。”
吕钟回过头来,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点点头:
“嫁人了。我这做义父的,未能亲至婚宴见证你的人生大事,惭愧哪。”
章晗玉只笑不应,吩咐酒楼上菜。
“说起来,有件事要多谢义父。“她云淡风轻提起回门当日的刺杀案。
“当时孩儿在马车里,迎面三支连珠箭射进车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命要当场交代了……还要多谢义父相赠的护心镜。“
她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有这贴身保命的护心镜在,孩儿还险些以为,刺杀案是义父安排的,意图把孩儿和凌相两个一同射死在车上……来,孩儿敬义父。”
吕钟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你这孩子,只敬咱家,自己怎么不喝?”
满桌的酒菜,章晗玉一口不动。吕钟自己提起筷子夹菜,边吃边道:“女子嫁了人,心也跟着嫁过去了。打算抛开你义父,死心塌地帮他了?”
章晗玉把玩着酒杯:“义父总喜欢把路走窄。孩儿从前就说过,天底下千百条路,不只你死我活一条路。孩儿嫁了人,却也不一定死心塌地帮凌相。毕竟多年父子情分,义父当年提携的恩情,孩儿还记着。就看义父信不信。”
吕钟冷笑:“多少年了,你还念着从前那点提携的情分?”
“干爹念情分,就有情分。”
吕钟扯了下嘴角,不言语,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他又开口道:“鲁大成手里的东西,都落你手里了?不要说义父没有提醒过你,他那些东西烫手,不好拿。”
章晗玉笑而不语。
吕钟斜乜对面:“拿了不认?”
章晗玉悠悠道:“义父猜忌孩儿,却又不肯把事情挑明了说。鲁大成手里什么东西?拿了为何烫手?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义父说说看?”
吕钟冷笑着饮完杯中酒,把空杯重重抛去案上。
“烫不烫手,你拿了便知。鲁大成手里那些东西牵扯太广,哪怕咱家放过你的命,自有人收你的命!”
章晗玉把倒翻的空杯扶起,若无其事继续倒酒。
“鲁大成信了义父,死心塌地为义父卖命。义父可有给他留一条活路?”
吕钟喝酒的手顿在半空。
垂下的浑浊眼睛陡然抬起,精光四射。
面对面对视片刻,章晗玉毫不退缩。
吕钟冷笑:“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孩儿。看来咱家今日白来了。”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几步走到木梯前,他忽地停步,露出个古怪的笑意。
“你夫君在对面酒楼。路上想想说辞,想想回家如何跟凌相解释。”
窗边坐着的章晗玉:“……“
好个义父,临走还坑她?
她唰一下掀开半卷起的纱帘,往临街的几处酒肆四下张望。
临街斜对面,一座大白天里灯火通亮的酒楼高处,某个二楼靠窗雅座,木窗敞开着,湘妃竹帘刚刚被人放下,晃动不休。
*
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酒案上落下斑驳阴影。
临街的二楼雅座里,凌凤池和一位醉客对坐,面前翻倒几个酒杯。
酒意浓重,他皱了下眉,把剩下的酒杯酒壶挪走。
“喝够了?回去罢,元真。”
白日喝到醉醺醺的酒客,在他对面歪歪倒倒地趴着,正是大理寺挂了半个月病假条子,号称急病的叶宣筳。
刚才惊鸿一瞥,对面酒楼的景象,不止凌凤池看到了,叶宣筳也看个清楚。
“别想了,就是她。”
叶宣筳人喝得七分醉,舌头大了,神志还清楚。
他懊恼自己的酒量太好,灌了这么多黄汤还灌不醉。半醉不醒的,难受。
半醉的人,嘴巴少一道把门的。他心里难受,想什么,全倒出来了。
“不是说禁足三个月?”叶宣筳醉醺醺地道:
“人怎么没看住?大白天的跑街上来,和她那位义父密谋相会……明目张胆,毫无敬畏之心。怀渊,你把人娶回家,却没把她看住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这是凌家内宅事,我自会处置。元真,你喝得太多,该回家了。”
说罢起身,半搀扶半拉扯地拖起叶宣筳往门外走。
叶宣筳不肯走,他还没喝够。
半醉不醉难受啊。
索性再灌几大碗酒,直挺挺地醉倒了还舒坦点。
叶宣筳抱着木柱死活不肯离开,嘴里还在嚷嚷:
“能被你凌家的家法治住,她就不会跑出来了。凌家……看不住她,索性让……让给我!我来看住她!”
凌凤池搀扶的动作顿住,目光在大醉吐真言的好友身上转一圈,凤眸锐利起来。
“你再说一遍。”
叶宣筳果然把心里惦记的事又说一遍。
“把人让给我……我来看住她!我……我执掌大理寺多年,有的是手段,我能看住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留在内院,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老师当初嘱托的是我……”
紧闭的木门打开了。
凌凤池扶着大醉咕哝不休的叶宣筳站在门边。
声线有点冷:“即刻把人送回家去。”
外头把守的叶家长随心虚地上前搀扶。
自家二郎不知怎么的,大理寺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他突然告了半个月的病假,引得凌相亲自来寻人。
还白日喝得醉醺醺的,被凌相当面抓个正着!
虽说二郎和凌相是好友,大理寺公务最忙的关键时候撂挑子出来喝酒,场面太难看了……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叶家神色各异的众长随,吩咐下去:
“回家给你们二郎准备醒酒汤。等他醒后,告诉他,即刻去大理寺销假,该审的案子继续审,不该有的心思放回肚皮里。”
“明日不见他回大理寺,本官亲自上奏,弹劾叶少卿无病而告假,狂饮烂醉,失责渎职。”
叶家长随大惊失色。
被凌相级别的重臣亲自上奏弹劾,二郎这些年辛苦挣来的仕途就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