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站在窗边,目送叶家众人把自家大醉的郎君塞进马车,迅速离去。
目光收回,改望向对面酒楼。
靠窗的雅座早换了一波客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那道纤长侧坐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凌凤池盯着对面临街的窗口雅座,静静立了片刻,走下酒楼。
凌长泰在身后追问:“阿郎,去何处?”
凌凤池:“回府。”
——
章晗玉被义父吕临走挖了个巨坑,心知不好,赶紧回凌府。
马车钻不了小巷,大街上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马车停在凌府门前,正好看见门房小厮牵着几匹马去马厩。
“阿郎?骑马回来的,刚回不久。”
“阿郎的面色?阿郎每日进出门面色差不多,不见异样,对了,”门房小厮忽地想起什么,回禀道:
“阿郎进门后喊了六郎。”
婚院大门敞开着。
门外跪着凌万安,门里跪着凌春潇。
凌春潇还是那副做了大事的模样,郑重道:“长嫂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章晗玉:“……”
她蹲去六郎面前,悄声道:“小春潇,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起身就跑。”
凌春潇还不肯:“长兄罚我呢。”
“下面该罚我了。你这点芝麻大的小过错也算犯错?”
章晗玉轻轻踢了他一脚:“等下院门一关,你只管跑。”
凌凤池坐在书房里。
凌万安早前把事情前后回禀个清楚。章晗玉奉穆太妃的口谕入宫,按理说,只要她出宫老实归家,倒也没什么可罚的。
问题就出在,她回程半路下车见了吕钟。
书房里没有点灯,凌凤池独坐在大书案后,正对着黑木长案沉思,被他全幅心神思虑的人已静悄悄走进门来。
进了书房不点灯,人也不走近,往外间窗边一站,隔着黑黢黢的屏风和隔断,章晗玉开口为自己分辩:
“我从宫里出来,还没走过玉带桥就被盯上了。义父请我去,我还能不去?”
凌凤池倒也沉得住气,只问:“吕钟和你说了些什么?”
章晗玉不肯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满不在乎的模样。
“别问了,要罚就罚。你家除了禁足,还有多少样家法?”
凌凤池起身绕过书案,穿过沉重的紫檀木屏风,从黑黢黢的里间显出身形,路过外间隔断时,脚步略一停顿——
窗边倚着的人影即刻一动。
嘴上满不在乎,动作却仿佛警惕心升起的弓背猫儿,时刻准备好了夺门而出。
凌凤池绕开窗边,往门外去。
清冷嗓音穿过庭院:“六郎,随我去祠堂。”
章晗玉:“……”
她无语地注视对方领着六郎,两人前后出门去。婚院敞开的大门在暮色中关闭。
领走了从犯,把主犯晾在婚院里,这是个什么路数……?
这个晚上格外清静,惜罗陪着用了晚食。
“他竟然没罚我。”
章晗玉边用食边纳闷道:“我时常猜不出他如何想。今日他放过我这主犯,却罚了六郎,为什么?”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秋后算账?等祠堂罚了六郎,再回过头来罚我?”
惜罗紧张起来。
阉党和外朝臣之间争斗激烈,早摆出势不两立的姿态,私下接洽阉党头子……这罪名可不小!
“主家,要走吗?我明早就出城去,喊阿弟准备!”
章晗玉不肯走。
“哪有暴雨还没下,先被山风吓跑了的?我去见的是拜了多年的义父,这件事可大可小,可公可私,单看对方怎么想。要不要挨罚,他打算如何地罚,总得见识了再说。”
揣着心事上床睡觉,好在今夜人没来。
从成婚开始到今,几乎日日未止歇的夫妻敦伦,今夜总算能停一停,让她酸痛的腰歇一歇。
半夜时,她在阑静夜色里醒来。
兴许滋补汤喝多了,夜夜习惯了剧烈活动的身体居然隐约有些发热。
热得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半圈。
思绪在夜里发散得厉害。
去什么祠堂?
她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心想,把她抱去屋里受罚,弄点花样厉害的肉刑,逼她吐露酒楼的会面过程。
床上罚得太厉害,她熬不过,酒楼跟义父的对话也不是不能吐露个几句……
——
凌府东南角祠堂。
在父母灵牌前跪着的六郎,脸上还是那副做了大事、守口如瓶的郑重模样。
凌凤池站在灵前,低头看幼弟青涩稚气尚存的面容片刻。
缓缓开口陈述。
“家中长辈不通政务。我不在家时,你便是家中唯一出仕之儿郎。”
“你放任长嫂离家,入宫大事,压着不让我知晓。导致阉党抓住机会,重新接洽于她,吕钟与你长嫂酒楼密谈,我亦需要为她证清白。”
凌六郎震惊地转过脸来。
脸上明晃晃都是“怎会如此!”的表情。
“我把她拘在家中,就是为了让她摆脱阉党之影响辖制。阉党近期作恶,她寸步不出家门,足以洗脱身上嫌疑。如今却功亏一篑。”
“六郎,你可知错?”凌凤池在父母灵前询问:
“可自愿认罚?”
凌六郎低头不语。
隔很久,才闷闷地道了句:“弟弟知错,认罚。”
“罚你在祠堂长跪一夜,反思自省。你可愿意?”
凌六郎哼唧:“愿意。”
看守祠堂的凌家老仆送来一个蒲团。凌六郎苦着脸跪上去。
凌凤池却吩咐道:“再拿个蒲团来。”
凌六郎吃了一惊,眼见长兄在自己身侧并排放置蒲团,摆出陪同受罚的姿态。
凌六郎震惊道:“长兄不用陪我受罚!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一定提前知会长兄!天晚了,长兄白日公务辛苦,回房休息罢。”
凌凤池抬头注视龛台两侧的白绢布。
亡父临终前留下的八字遗训,在风中摇摆不休。
“是我一意孤行,迎娶你们长嫂进门。她被迫嫁我,心中怕是恨意未平。种种风波,因我执念而起。”
呼啸穿堂风声中,他平静地对幼弟道:
“你为她犯下的错,我亦需承担。”
第49章
到底记挂着小春潇,章晗玉半夜里起身,把穆太妃嘱托她的清川公主相关的委托,原原本本写在纸上,托凌长泰转交给他们阿郎。
事关清川公主的婚嫁大事,她不信凌凤池不答应。
但追问了几次,书信都未交去对方手里。
凌长泰低头道:“主母稍等,阿郎在外院会客。”
“这么早有外客登门?”
章晗玉吃惊地打量鱼肚白的天色,“才五更天,大理寺又出大案子了?”
凌长泰低头不肯说。
只含含糊糊道:“并非大理寺叶少卿。”
当着主母的面,他怎么敢说,大清早的……
阿郎的老师陈相亲自登门,劝说新婚不满半月的阿郎休妻?
*
前院会客堂灯火点得通亮。
灯火映照出大堂对坐的师生二人。陈相面沉如水,凌凤池抿唇不语,空气凝固成了石头。
凌万安进去添了一回茶,差点厅堂里的寒冰气氛冻成冰渣子,退出去时腿脚都僵了。
陈相陈之洞沉声道:“凤池,你我多年师生情谊,老夫早视你如子。但宣筳也是我的学生。眼看你们各自成才,老夫心中大慰。”
“你们多年同窗情谊,老夫原以为,你和宣筳可以并肩朝堂之上,同气连枝,互相帮扶……谁曾想,为了个狡狯女子,闹到如今这种局面!“
陈相越说越气,愤然拍桌:
“昨夜宣筳醉醺醺的来我家中敲门,醉后胡言乱语,不忍卒听!老夫登门来问你,四月初五成婚,今日才四月中旬,你究竟有没有把章晗玉严厉看管于后宅之中?如何被她抓住机会,蛊惑了宣筳,引得宣筳要与你争妻!这等祸水,你还要把她留在凌家?”
凌凤池眸光半阖,只听,不回复。
等陈相发够了怒火,他才缓缓开口。
“成婚之后,学生便将新妇看管于家中。元真几次登门,均为大理寺公务而来,学生在场陪同,内子并无任何蛊惑言行。无错而休妻,非凌家家风。”
听到那句“内子“,陈相眼皮子一跳,愤然拍案。
“才新婚几日,你就倒向她了?凤池,老夫早劝过你,人可娶,不可留。留来留去,留出祸端!如今你和宣筳为了她生出嫌隙,祸端已露出端倪了!”
凌凤池静静地听完,垂眸对着手中热茶,在愤怒的拍案声里最后道:
“即便生出嫌隙,并非内子之错。她既不想嫁给元真,亦不想嫁给学生。”
“之前拍板决策,反复劝说元真点头,以迎娶续弦之名义,行看管拘禁之实,令元真心中生出不该有的想法的……正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