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砰砰的拍桌声突然哑了。
主宾二人对坐无言。气氛更加沉寂,从滴水寒冰变成了万年冰川。
陈相沉默起身告辞。
凌凤池送去门外,陈相停步道:“老夫听说,章晗玉昨日现身闹市,和吕钟在酒楼密谈。此事可真?”
凌凤池并不否认。
“我会严加看管内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陈相走下台阶,在晨光中回身打量长身鹤立的学生,叹了口气。
“凤池……你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老夫悔啊。”
悔什么,陈相未说,神色不悦地拂袖离去。
凌凤池站在台阶高处,目送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马车里。
向来宽厚大度的老师,不知为何,对待章晗玉一反常态地严苛。
反复劝说他:“人可娶,不可留”。
话虽说得委婉,其中暗含之意惊心。
迎娶新妇不到半月,未有大错而杀妻。
岂是君子所为?
老师暗中催逼甚急,失了名臣气度。其中大有反常之处。
走回前院厅堂的路上,凌凤池始终在思忖着。
直到凌长泰送进一张纸条来。
“咳,阿郎,主母催了几次,要求尽快交给阿郎。”
凌凤池在晨光里展开纸条,看清一笔熟悉洒落行草字迹写的内容……眉心细微一跳。
*
章晗玉这天本来过得很清净。
闲坐到下午,翻了几回书,晒一阵太阳,后院莲花池子逛遍,抓起一把花种,正坐在池子边悠闲喂鱼时,心里突地一跳,活动惯了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昨日被凌凤池抓到和义父酒楼密会,他回家便罚了六郎,却绕过她。
早晨递出去的书信,至今没有回复。
明面上不见家法惩戒,会不会已经静悄悄地开始了?
比如说,他自己从此不踏足婚院,连惜罗也不再放入,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比如说,书案上的书不再更新,写完的字纸不再添加,今日一遍遍地重复昨日,把她关在婚院无事可做,让无边寂寞把她逼疯……
想着想着,撒花种喂鱼的动作一顿。
手上这包花种,会不会是送进婚院的最后一包了?
她赶紧把剩下半包花种撒去池子周围的土里,起身绕着院墙走了半圈。
上回惊春摸进婚院,便是从这道院墙最矮的凹处翻出去的。
她看惊春原地一跳便轻松攀上了墙头,动作毫不吃力……
正对着院墙猛看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沉着嗓音,仿佛山间清流激石,远远地顺着风传来。
“盯着墙做什么?”
章晗玉稍微悬起半日的心,顿时又安稳放回胸腔里。
人来了啊。
还跟她搭话,应该不会想把她逼疯。
这院墙不看也罢。
她晃了晃手里放花种的小布包,找到个合理借口,解释自己为何会顶着大太阳对院墙看了足足两刻钟。
“想在墙上种爬藤。”
凌凤池走近墙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院墙凹口。
这处婚院的院墙砌得高,普遍有八尺,随着地势略有起伏,最低矮处的凹口也有七尺高。
“别看了,你爬不上去。”
章晗玉:……
当场戳穿这种事,太不礼貌了。
人走到近处,她才发现,对方在日头下的气色不大好,眉眼显出倦怠,瞧着像夜里没怎么睡。
她心里又微微一动。
说起来,昨夜他怎么罚六郎了?
凌凤池却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
也不知她顶着日头对着那堵墙盘算了多久……瓷白色的脸颊肌肤都晒出薄红。
凌凤池从小荷塘里摘了片新鲜荷叶,罩去章晗玉头上。
过来牵手的时候,她没反抗,乖巧任他牵着,两人越过后院走回屋里。
日头还没落山,今日的晚食已热腾腾地备好,只等两位主人落座。
章晗玉咦了声,“今天晚食这么早?”
又早又丰盛。该不会是鸿门宴……
凌凤池瞥她一眼,“莫要多心。今日回来得早,早些和你用饭。”
今日他回来得早,清晨收到的信笺依旧收在袖里。
早晨他便入宫求见穆太妃,当面询问清川公主之事。两边验证,章晗玉写给他的信笺,居然没有一句谎言,句句都真。
中午他又去趟大理寺,叶宣筳伏案在大堆公务里,忙成个陀螺。
他站在案前,淡淡问了句昨日酒醒了?叶宣筳头都不敢抬,低声咕哝,昨日醉得厉害,醉话都不记得了。
他再问,病好了?不再告病了?
叶宣筳还是死活不肯抬头,手往后一指——
家里带来的被褥铺盖都安置在值房里。他打算近期住在官署,不破了马匡的案子不回家。
眼看好友回到正轨,他便没有提老师清晨登门、要求他休妻的事,直接回府。
用饭的时辰确实早了些。
凌凤池在食案边坐下,留意到章晗玉一头钻进床帐里,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的目光转过去。“怎么了?”
帐子上映出的人影一阵晃动。
章晗玉把床上摊开的新婚记事册子塞进床头板下面,翻出一本游记杂书,拿在手里:
“看得有趣,在书页边角写了些评语。”
帐子里不知藏着什么猫腻……凌凤池不戳破,只翻了翻游记杂书,还给她。
“又是豪侠行走四方、快意恩仇的故事。原来你不止爱画,自己也爱看。过来用饭罢。”
章晗玉有意引他说话,带出他心底的打算,打算如何罚她。两人对坐用饭时,她借着杂书故事,半真半假地提起自己的从前。
“小时候被傅母拘束得狠。不做完当日的功课不许出屋子,外头一把锁锁住门,我在屋里赌气,就不做功课,喏,”小巧的下巴冲杂书点了点。
“我就故意用家里的灯油,熬夜看豪侠话本子。看完写下两大张纸的话本子点评,欺负傅母不识字,当做完成的功课,骗她开门。”
“你傅母对你着实严厉。”
把小主人锁在屋里的举动,逾越了主仆界限。凌凤池心生几分不悦。
但回头一想,以她的散漫性子,若没有个严厉的傅母督促,怕也成不了才。
然而,对于年幼孩童来说,失去孩童纯真,每日除了苦读便是傅母责骂,日子还是过于艰苦。
纵然督促成才,却也心酸满腹。养成她今日的性子,章家傅母需担责任。
如此默想着,凌凤池嘴上不言,只提筷夹了一筷子新鲜鲈鱼,递去章晗玉碗里。
章晗玉边吃边思忖。
她也想知道,圈养出一群咩咩乖羊的凌家羊圈,是如何养出凌凤池这根硬骨头的。
她若无其事换了称呼:“怀渊,你身为凌家嫡长子,小时候如何过的?是不是穿衣梳头都有人伺候到二十岁?”
听到那声“怀渊“,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瞥来一眼。
他成年已久,父母都过世多年了。
童年旧事,早被他收起安置在记忆深处,却被她这有点孩子气的句对话拉了回来,凌凤池露出点怀念的神色。
“我母亲过世得早。父亲看重我,把我自幼带在身边,严厉教诲。哪有人服侍穿衣梳头?都需我自己做。”
打了个岔,原本凝重思索的神色明显缓和下去。放着不动的饭食也用了几口。
所以说,闲谈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手段啊!
当面互相聊起起幼年经历,边吃边闲谈得愉快,总不会放下碗就翻脸罚她?
章晗玉满意了,笑意盈盈继续闲说起过去的琐事。
“家里养了只狗。”她比划着。
“这么小一只,黄棕色长毛,叫声巨大,吃得巨多。据说大了能长到五尺长,保家护院的好品种。可惜……”
凌凤池果然连用饭的动作都停住,专心听她说童年事。
“可惜,狗未能养大?”
章晗玉惋惜地道,“家里就傅母跟我两个,县乡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儿整日偷鸡摸狗,早盯上了我们家。狗才长到半大,一日突然不见了。我和傅母找遍各处都未寻到,隔半个月才听说,被浪荡儿偷走炖了。可惜了,那只狗很聪明,养得通灵性了,听得懂我下令……”
原本只是为了闲聊随口提起旧事,说着说着,倒勾起心里那点意难平。
家里口粮吃紧,她见不到狗儿饿得呜呜叫,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它。
狗儿也格外粘她,每日到学堂放学的时辰,提前蹲在院子门口,等到她归家,欢喜地跟前跟后,舔得她满脸口水。
狗儿黄棕色长毛,奔过来时仿佛一片黄灿灿的金云,她起名“油菜”。
傅母是世上最看重她的人,却跟她不亲近。
养油菜的那阵子,她才觉得活在世上有些滋味,她有了亲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