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才走出政事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相追了上来。
“凤池!”
陈相并肩走在身侧,压低询问:“突然起身离去,家中有何急事?可是和你新娶进门的那位相关?”
凌凤池不答,只道:“老师,此乃家事。”
陈相问不出究竟,又道:“你为家事心急,那就先办妥了家事,再细想公事!牵扯朝廷根基的大事决策,岂能胡乱言之?你现在回去寻姚相,收回你刚才所言,告他你要细细地想,明日再决策。”
凌凤池脚步停下,回身转向老师。
他身形比陈相还要高出一个头,面对面注视老师时,视线低垂,显出几分肃然静默的神色。
“学生拜入老师门下多年,学生的性情,老师当早知晓。牵扯朝堂根基的大事,从来不会胡乱言之。政事堂里字字句句,学生在心中斟酌已久,出言而无改。”
“倒是老师。”凌凤池抿了下唇。
“最近数月以来,老师私下相劝的字字句句,失却一代名臣的分寸气度。老师心中有何事积压?以至于急躁外显,欲以师生多年之私情,妨碍政事堂之公务。老师请直言,学生愿为老师解忧。”
陈相脸上微微变色,欲发怒又压下。
几次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道:“凤池,你变了。为了个投效阉党的红颜祸水,竟不顾念多年师生情谊,和为师反目,值得么?”拂袖回政事堂。
凌凤池目送老师的背影离去。
思忖着,缓步走下台阶。
老师最近几个月确实急躁外显。欲制止他发声而不能,最后竟然抛下狠话,以多年师生情谊要挟于他,意图令他愧疚从命。
又把政事堂的政务分歧,归结于嫁入凌家的晗玉身上。
不似老师平日宽厚为人。
越想越疑点重重。
但眼下的急迫事,还是袖中短短八个字。
送急信入宫的是凌万安,凌长泰压根不敢来。
主母在自家丢了,消失在重重看守的护院眼皮子底下,看痕迹应是踩着一摞木箱子攀爬过墙头,木箱子……是凌长泰昨天亲手从大衣柜顶上一个个扛下来的。
送信入宫的凌万安忐忑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凌凤池自己倒镇静得很,见面便吩咐下去:
“取我鱼符,去大理寺。急调百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以凌、章两家为核心,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内子身边必有阮惊春的踪迹。告知大理寺,可酌情加派人手,务必当场缉捕。”
凌万安:“……”听得耳熟!同样的事十天前才做过!
“卑职这就去寻叶少卿!”
他被喊了回来。
“今日搜查事交给大理寺,不见得交给叶少卿。先问他,心稳不稳。心不稳,今日无需他出面。”
“是!”
凌凤池对着天边翻滚的雨云出神片刻,又加了最后一句。
“备马。大理寺寻到人,我即刻过去。”
*
轰隆一声,秘密小院打开了。
章晗玉装作没看见傅母在身后冰冷审视的视线,领着惊春进了小院。
秘密小院塞满了。
来自南北各郡的密报堆得里三层外三层,这还是筛检过的。更多的密报堆在城外别院。
章晗玉吸气缩肩,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狭窄的书架缝隙,费劲找了半天才找到巴蜀郡送来的、指认凌家二叔贪赃渎职的密报,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三月初封装密报,四月送来京城。路上花了一个月,巴蜀郡绣衣郎的速度堪忧啊。”
阮惊春蹲在墙边道:“其实三月中旬就送来了。”
无头苍蝇般在京城转了半个月,鲁大成家宅被抄了,他们寻不到接线人。
三月末,当时章晗玉还未成婚,住在酝光院。
阮惊春夜里潜入凌府,章晗玉递给他两封密信,催促他尽快联系上巴蜀郡的绣衣郎。
“我拿着阿郎给的密信接洽他们时,巴蜀郡绣衣郎激动得眼泪都崩出来了。”
章晗玉握着密报出神。
巴蜀郡的这件密报影响深远。指证凌家二叔渎职犯法,必然牵扯到凌凤池,震动朝野。
“绣衣郎当面可有说什么?”
阮惊春自己险些忘了。想了半日才想起:
“巴蜀郡绣衣郎确实提起一句,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等京城掌事人回复。哎,他说不定人还在京城,还在等回复!”
章晗玉笑了下,说:“好消息。今天出来一趟值得了。”
当即取笔墨写了一封回信,取出随身带的小荷包,从里头倒出一只精巧的鸡血石小印章,信尾落印。
“尽快交给巴蜀郡绣衣使。当面交代他,京城动荡,最近容易出事。催促即刻启程。”
最要紧的事做完了,开始算旧账。
四月二十当日见面,话问了一半,今日正好问个清楚。
“让你去盯着曲雄,查出罪证,扔去大理寺门外。说说看,你怎么直接把人杀了。”
阮惊春想起曲雄那货色,冷笑一声,“他该死!——”话音未落,章晗玉抬手哐地给他脑袋一下。
阮惊春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从头交代:
“我去梨花巷子蹲曲雄的当夜,他就来了。他压根不把那外室当人,小女子哭喊到半夜,吵的我头疼……”
“你就把他杀了?”章晗玉瞪他。
“本来还没想杀的。但后半夜来了个宫里的阉货,尖声尖气的把曲雄叫出去……”
阮惊春不认识那内监身份,但两人谈起了凌家三朝回门日的那起当街刺杀案。
曲雄果然是知情人。
利用军中职务便利,故意延误救人的时机。如果不是凌家早有准备,带领大批精锐,又以精铁马车出门,抵挡住头一波的刺杀,这场行刺多半要得手。
阮惊春当时就想宰了这俩货色。忍着没动手。
宫里内侍话锋一转,又提起,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打草惊蛇,索性近期再做一次。
凌府出行用精铁马车防备遇刺,那就制造机会,让凌相来不及慢悠悠地坐车,必须上马急奔入宫,机会这不就来了……
那外室小女子运气不好,半夜睡醒了,听到外头响动,问了句‘谁来了?’惊动密谋的二人,宫里那内侍嚷嚷着要杀她灭口,曲雄当即提刀往屋里走。
阮惊春道:“我忍了半夜鸟气,那小外室又吓得直哭,听得我头疼,索性一刀一个,把屋里的曲雄和屋外的内监都杀了。小外室原地吓晕过去,我就没理她,直接走了……阿郎,我做错事了?”
章晗玉听完半晌没说话。抬手缓缓地按揉太阳穴,有点头疼。
把曲雄扔去大理寺,让他把罪状吐出来,是最好的做法。
如今曲雄成了个死人……死人可没活人有用。
算了,人都杀了,死了就死了罢。
“曲雄死了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出门被刺杀。”她安抚沮丧起来的少年郎。
想了想又问:“死了的内侍,尸身呢?和曲雄扔一处了?”
阮惊春连连摇头。尸身被他装麻袋扛走了。
“那就好。”章晗玉悬起的心放下一点。不见尸首,不会落下铁证。
“你千万莫要告知第三人。有人问起当日你在何处,一口咬死,你在城外别院。”
大事谈妥,她又取过岭南四月新送入京的密报,拆开细细读到尾。
“平安无事。远房大伯父年头得了个大胖孙子。家里族学请来了当地的名师,给几个小侄儿开蒙。都算是好消息。”
同样写了一封信,信尾落印,递交过去。
“这封信连同上次那盒夜明珠,交回给岭南郡绣衣使。跟他们说,无需孝敬,把章家人看顾好了。”
阮惊春揣着明珠盒子转身欲走,走出两步忽地脚步顿住,人又急奔回来,往地上一蹲。
“阿郎,老夫人恶狠狠守在门外,手里抓一根长木棍,出去得挨打。”
章晗玉也很无奈:“你能蹲着一辈子不出去?这顿打迟早得挨,迟挨不如早挨,我们一起出去,一起挨打。”
*
商议定,两人直接出去了。
当真一起挨打。从佛堂一路被追打到前院。
阮惊春本来能走脱的,护着主家的缘故,后背挨了不少木棍,龇牙咧嘴的。
傅母边追打边痛骂,“叫你们不学好!叫你们不学好!又折腾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样!都嫁出去的人了,你还不学好!”
章晗玉边跑边回嘴,“我都嫁出去的人了,傅母还打我作甚?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把我当做一盆水泼了就是!你何必想不开!”
傅母打得累了,气喘吁吁拄着木棍停在门后,眼睁睁看两人跑远。有阮惊春扶着,章晗玉拢着长裙跑得比以前穿男服还快,肯定追不上了。
傅母面无表情拄着木棍转身,关上佛堂院门,把敞开的废弃后巷重新锁上,痕迹扫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