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玉的眼睛渐渐地亮了……
惜罗悄声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章晗玉慢悠悠地数:“三叔母,云娘,珺娘,三个人六只手,可比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强多了。”
惜罗惊道:“三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她扛木箱……?”
“都是凌家自家人,出点力。扛木箱的活计轮不到女郎,外头不是还有凌长泰?”
章晗玉理所当然道,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房门施施然走了出去,愉悦地招呼。
“珺娘,云娘,好久不见。”
珺娘心细,隔老远就瞧见长嫂。
多日不见的长嫂,气色红润养得极好,但不知怎么的,鬓发凌乱,细汗淋漓,喘息不止,细看裙摆衣袖上也处处沾灰。
“忙着呢。”对着两位小姑吃惊的眼神,章晗玉坦然地掸了掸身上薄衫的浮灰,大开门窗,招呼她们看花梨木大衣柜顶上的箱笼。
“天气热了,家里带来几套当季的新衣裳,似乎装在衣柜上头的木箱里?每天都想着拿出来,但院子里只有我跟惜罗两个,试了三四日都取不出。想找你们长兄提一提,许多日不见人。说起来也就几件衣裳的小事,耽搁到现在……”
三叔母人才赶来,还没进院门,庭院里传来的对话让她瞳孔巨震。
嫁进凌家的新妇,新婚不到一个月,人被大侄儿拘束着不许出婚院一步也就罢了……
换季了,新妇想取两件新衣的小事,竟也耽搁了好几日都不行?生得耀眼如明珠的美人,穿这身脏兮兮的衣裳!
凌家是京兆出名的诗礼大族,婚院的事若传出去,岂不成了那等随意磋磨新妇的乡野寒门?
三叔母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侄儿犯了做大事之人常见的通病:
眼里只有朝堂政务,对内宅小事处置得不好。
她不好埋怨当家的侄儿,埋怨话直冲把守院门的凌长泰去了。
“主母要拿柜子顶的衣裳,院子里就她们两个年轻女郎,够不着,拿不动。你生得人高马大的,整日守在婚院,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伸手帮一把?”
一番话数落得不客气,凌长泰憋屈得不轻。他性子直,开口顶回去了。
“卑职早上还在问,主母说不用。”
三叔母当即便火了。
“主母说不用帮你就叉着手不帮?老身说叫你让开,你怎么还挡着门不让呢?!”
凌长泰:……
*
当晚,凌凤池踩着夜色归家。凌万安上前道:“今日家中无大事,就是婚院……呃……”
他默默地递过一沓纸,上头如实列出争执起源,各人的对话言语。
凌凤池一目十行扫到末尾,“后续如何了?”
凌长泰赌气,把大衣柜顶上放的所有箱笼全扛下来了。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屋里摆得满地都是。
凌万安道:“主母领着阮惜罗收拾了整个下午,晚上还见她们在点灯收拾。”
凌凤池的思绪从政务里抽出片刻。不算大事。但家中伤人的都是小事。
他思忖着道:“我去看看。”
往婚院的方向走去半刻钟,下了廊子,他脚下一顿,停在婚院门前。
婚院添了新物件。
庭院中央新立起一块硕大的木牌。
为了防止夜归人看不清晰,还特意在木牌上方挂起照明灯笼。
入眼熟悉的字迹,在木牌写下一行飘逸行草:
【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凌凤池:“……”
凌长泰尴尬地过来行礼。
头都不敢抬:“主母下午立的牌子。”
凌凤池压抑地吸了口气。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连向来跟她关系好的小六郎都被波及。
被他疏忽的衣柜箱笼之事,果然挫伤了她,令她心中怀怨?
凌长泰命手下抱出呜呜叫唤的小奶狗。
他怀疑这是主母的嘲讽,但他不敢说,只低头如实回禀:
“主母瞧着像生了大气,连婚院里新养的小公狗都扔出来了。说是凌家男丁……”
凌凤池:“……”
小奶狗呜呜地叫,乌黑的圆眼睛懵懂注视面前众人。
他低头看片刻,摸了摸小奶狗柔软的黄棕色长耳。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第58章
停在敞开的院门边,凌凤池注目远处,寝屋方向漆黑一片,人显然早早地睡下了。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凌长泰如实回话,主母倒没说什么。但鹦鹉学了主母几句话,整个下午都在嚷嚷: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
凌凤池心里咀嚼着这句“过不下去”,穿过庭院,站在主屋门前,抬手推门。
门又从里反闩上了。
“……”他抿了下唇。
人站在屋门外好一阵,默不作声地走回院门口,道:“衣柜箱笼之事,是我的疏忽。今日她睡下了,明早替我传一句话,有什么要的节礼,我亲自替她采买。”
“是。”
“还有几句。”凌凤池斟酌着字句。
“明日不能出门之事,望她莫多心。端午家宴,会让她出席。”
“等五月事态稳定之后,我亦可携她出门郊游。最近局势动荡,愿她安稳留在婚院中。这些话,明日替我带给她。”
“是!”
院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后,漆黑的寝屋里才传来两句轻声对话。
“走了?”
“走了。”
章晗玉松了口气:“赶紧的,继续。”
今晚怕惊动了外头护院,忍痛把狗儿都抱出去了,一定要把事办妥。
屋里堆满了大小箱笼,衣裳乱七八糟地扔去四处。被清空的木箱,一个接一个地运出后窗。
——
四月三十。阴转雨。
京城入夏的天气不大好,清早又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潮湿又闷热。
凌长泰频频往张望。
主屋门户紧闭,女主人显然尚未起身。
“怎么起这么晚……”他嘀咕着。
但主母起身向来没个准时,高兴时天不亮起身,有时候又直接睡过午后。
凌长泰心里惦记着阿郎昨夜的叮嘱,隔一刻钟张望一次,只等主母起身,他好传话。
等来等去,等到晌午,眼看午食饭点都快到了,还不见人,他终于感觉有点不对味了。
“阮娘子!”
凌长泰站在院门口问:“主母还未起身?都快午时了!”
阮惜罗蹲在小厨房灶台前,头都不回:“没起呢!”
凌长泰喊:“主母没起身,门窗都关着,屋里的猫儿怎么出来的?”
阮惜罗没好气地道:“这么热的天气,你睡觉不开窗?对着后院的北窗开着呢!”
“哦……”凌长泰讪讪地退下。
又等了半个时辰。
午时了。人还不起身。
绕弯过来的凌万安顿时觉出不对劲了。
“今天可是四月三十。逢十的日子……”
“逢十怎么了?“凌长泰瞪眼道。
凌万安醒悟:“不好!怕是要出事!进去看看!”
凌凤池在政事堂议到半途,家里紧急递来一封快信。
八个字落入眼底:
【主母失踪,阿郎速回】
他无言地坐了片刻,把信纸对折,收入袖中,起身道:
“诸位,今日商议之议题,凌某以为,大事不宜缓。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还请姚相斟酌。”
“家中有急事,告辞。”
今日政事堂从早晨商议到下午的议题,其实就是一个选择。
马匡在大理寺狱又被毒死,显然阉党在朝中的渗透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深远。
政事堂四相都同意,倒阉党刻不容缓。
分歧就在于:要逐步击破、挨个拔起的倒法;还是摧枯拉朽、全力一击的倒法。
姚相主张:摧枯拉朽,全力一击。
把阉党上下,从宫中藏匿的首恶吕钟,下面数百徒子徒孙,朝臣当中投靠阉党的官员,守卫皇宫的南卫军当中被重点圈出的阉党将领,守卫京城治安的北卫军中的几个可疑将领,京城里圈出的几处绣衣使的据点,一夜之间,全部连根拔起。
凌凤池的老师陈相反对。
他主张逐个击破,稳步清洗。
“阉党数目众多,一夜之间,连根拔起,谈何容易!混乱之中必然纵走许多,说不定又冤杀许多。起事之夜,京城必然大乱,若是动摇到了国本根基,如何是好!”
韩相支持陈相,觉得稳妥些办事,逐个击破的办法比较好。免得影响太大,京师动荡,动摇国本。
凌凤池是最后一个发表主张的。
他支持姚相的意见。
摧枯拉朽,全力一击。不给阉党任何反应时机。
陈相眼皮子剧烈一跳。
政事堂群相议事,以姚相为首。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如果一对三,姚相多半要听取其他三相的意见;但如果二对二,姚相就要决议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