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注视着前方身影消失的方向,道:
“已有中意女子,只待时机合宜。”
姚相欣慰道:“那就好。”
私事几句略过,话题扯回政事堂议题,要不要倒章。
“中书郎意图去御书房,只怕是想寻机会与公主私语。老夫担心,公主抵不住章晗玉的言辞蛊惑,迟早会把懿旨之事泄露给他。凌相,你还要保他?”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黄绢卷轴上。
声线沉着而坚持:“谢姚相信重,将太皇太后懿旨交由我手中。正如之前所言,我有把握,可劝退章晗玉,令其主动辞官退隐,不再为阉党驱使。”
“你且试试罢。但老夫还是觉得,章晗玉不可能辞官。”姚相冷冷道:
“他已身在贼船。半路跳船,即便老夫放过他,阉党可不会放过他满门!”
凌凤池平静道:“我已为其准备了退路。只要她愿回头,就能回头。”
姚相的目光深深地注视过来:“只借一晚。今晚事不成,明日政事堂决议倒章。”
凌凤池道:“借一晚足够。”
*
章晗玉自御书房出来便直接出了宫,早早地散了值。迈进家门时,金色的夕阳还高挂在天边。
阮惜罗欣喜地迎上来。
“今日难得这么早回府!”
章晗玉换了身居家袍子,惜罗像一只喜悦扑腾的喜鹊,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进出倒腾,饭菜佳肴摆出整桌。
“正好厨房里煨的母鸡菌子汤好了,阿郎上座,暖暖地喝一盅。自从开春就不见松散,大事接大事的,人眼见得消瘦了,今晚得好好地用饭。”
章晗玉听得耳熟,闲提起一嘴:
“‘瘦了,晚上归家好好用饭。’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我在宫里刚跟个人说过。”
惜罗:“是不是宫里的小天子?”
章晗玉脑海里闪过一道瘦而挺拔的如松身影,喝了口香气扑鼻的羹汤,随口揶揄几句:
“不是小天子,是个熟人。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动人,清瘦了更显松竹之风韵。你猜猜是哪个?”
“我管他是哪个?我又不认识。”惜罗嗔道:“炖了几个时辰才煨好的汤,再说话就放冷了。你少说两句,赶紧喝了。”
章晗玉边喝汤边道:“那人你认识的。”
惜罗才不肯认:“什么风姿绰约,眉目动人,什么风韵。听起来不像个正经人。”
章晗玉噙着笑,慢腾腾地捞汤里的菌子。
半碗热羹汤下肚,她对着瓷匙里头捞起的一片白松茸,不知怎么的,思绪一瓢。
想起了今日阳光下几次瞄见的略带苍白病气的淡色嘴唇。
第7章
病气冲淡了凌凤池身上浸染多年的官场气势,倒更像刚出仕那阵的清雅贵公子的模样了。
说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八了……
章晗玉抛开那片白松茸,只喝汤。
大族不是最看重子嗣?他家中居然无人催他娶亲生子?
连宫里的全恩都听说的流言,章晗玉怎么可能没听过。
满耳朵都是。
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凌家一直声称凌凤池在为亡父守孝。但仔细算算年份,凌凤池是守满三年父丧才出的仕。
结庐守孝三年,出仕五年,他家父亲过世都八年了。哪家为亡父守孝要守八年的。
就像全恩小声嘀咕的那句,谁信?
京城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高门重子嗣,多数世家子们十七八岁就早早地由家里安排婚事。
像凌凤池这般,拖到二十八岁不娶妻,不定亲,甚至连两家约好了相看女郎他都不去的,绝无仅有。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传得满京都是。
每个月她耳边都能听到新的猜测理由。
这两年是越来越猎奇了。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不婚?
……
惜罗接过汤碗盛汤。
盯着主家喝完两碗热汤,章晗玉始终在走神。
热腾腾的两碗山鸡菌子汤下肚毕竟有用。
眼见得主家在外头奔波整日、冻得发白的气色红润起来,惜罗这才放下心怀,低声吐露两句家中的事。
“老夫人今日又在佛堂拜了整天的佛。”
“在家里两日未说话了。奴送饭过去时,老夫人也不理睬。”
“兴许是阿郎四处活动,打算救鲁大成出大理寺狱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很不高兴。”
章晗玉喝汤的动作一顿,飘荡的神志被拉回眼前。
“鲁大成的事,傅母如何知道的?”
惜罗也说不清。
老夫人已经许久不出门了。想来想去,兴许是听到下人碎嘴,自己揣测出来的。
章晗玉沉吟着,白生生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上划了几道。“在佛堂发脾气了没有?”
“没有。”
那就很糟糕了。
脾气不发作在佛堂。那是心里积着气,等着对她当面发难。
章晗玉推开碗筷就要起身。
惜罗一惊,眼疾手快把人拦住,哀求道:“阿郎,吃完再去罢。不吃饱了,如何应对老夫人?”
章晗玉垂眼打量满桌的菜肉羹汤,想了想,又坐回原处:“说得有理。”
这顿饭终究还是匆匆地用完。
具体吃了些什么,章晗玉不大记得,反正肠胃里塞饱了。她起身活动几下,估摸腿脚灵便跑得动,不至于被按着打,这才提灯往佛堂方向去。
佛堂设在章家府邸最北面正中。走去佛堂外时,天已经全黑,长廊里起了风。
章晗玉把灯笼放在门外,扬声道:“傅母,孩儿来了。傅母近日可好?”脱靴只着白袜走进门里。
空荡荡的佛堂里,只点起两盏长明灯,供奉在佛龛前。
金身观音大士俯首低眉,手持净瓶,于佛龛高处下望人间。一身缁衣素服打扮的妇人闭目跪于佛前的蒲团上。
黯淡灯火照亮蒲团周围半尺的景象。
老妇人近五十年纪,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如今年纪上来了,眼角皱纹隐约下垂,薄削的嘴唇时常紧抿着,长年累月,便显出刻薄冷厉的面相。
老妇人并不搭理门外动静,只自顾自地念经。
章晗玉踩着白袜走近妇人身侧,取一只线香点燃,插入香炉中拜了拜,回身又喊:“傅母。”
老妇人霍然睁眼,厉声喝道:“跪下!”
这一声厉喝毫无征兆,在空旷的佛堂里嗡嗡回荡,几乎连房梁都震破。
章晗玉却并不觉得吃惊,揉了揉耳朵,麻溜地往后挪两步,跪在老妇人身后的蒲团上。
“跪下了,傅母。您发个话,孩儿认罚。但您老人家生气了,总得当面说个为什么。”
老妇人语气冰冷:“不敢当。老身闻氏,出自京兆章氏,乃是主母身边服侍之媪母。受主母委托,抚养主母的孩儿长大,撑立章家门户。落得如今这般局面,老身愧对主母,更不敢当下一代祸国奸佞口中的‘傅母‘二字称呼!”
章晗玉跪在身后,对着前方老妇人绷得笔直的肩膀,轻轻地笑了声。
“傅母气到不认我了?但傅母再不肯认,您老人家依旧是抚养我章晗玉长大的傅母。我今日之成就,少不得傅母的督促,满京谁不知——”
“闭嘴!”闻媪暴怒起身,随手抓起佛龛边摆放瓜果贡品的瓷盘,劈头盖脸往身后砸去。
章晗玉偏了下头,瓷盘并未砸中她。
大盘子带着呼啸风声越过脸颊,一声脆响,在身后落地,砸了个粉碎。
瓜果碎瓷散落满地都是,连带着角落里小的香灰炉都被打翻,香灰洒了她满身。
闻媪依旧在盛怒之中,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笔直指向身后:
“你让章家蒙羞!京兆章氏,三代清贵门第,被你糟践成什么样了。你竟要救鲁大成那该死的阉奴!你可知满京的人如何议论章家!”
章晗玉抹了下脸,从蒲团上起身。
“今日傅母骂我丢了家族门第的清誉。但傅母忘了,当初不正是傅母催逼我入仕?”
“满朝朱紫,我谁也不识。哪家会舍弃自家子侄不帮扶,提携一个陌生后辈入仕?”
闻媪发作了一场,冷静下来七分,袖手冷冷道:
“你是章家子。京兆章家留下的众多亲朋故旧,哪个不能提携你入仕?东西两京,处处都是门路,你却走不通,分明是你自己无能。”
章晗玉的唇角微微一翘,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只有傅母还记着章家的昔日荣光了。在京兆各家大族眼里,章家,不就是个满门获罪,销声匿迹多年,早已枯倒了的旧门第么。”
她心平气和地一桩桩细数。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一:举孝廉。我无父无母,无人可孝。举不了孝廉。”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二:入国子监,科考入仕。三年一科,三十岁入仕都算早的。傅母嫌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