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榻上陆陆续续摞起一叠书,都是裴徐林这几日下值时从外边带回来的。
银杏抿唇有点想笑,觑了眼她的神色又忍住了:“世子前两日还问我夫人平日常看哪种书,我特意说了几本您从前到处问也没找到的善本,竟也寻来了。”
葛春宜目光也落在那些书册上,有些出神,都是薄薄一本,竟也摞成了厚厚一叠,有些只看那精美刻印,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珍本……
他只是把书随意放在案上,和她说,闲余时可以一阅,打发时间也好,除此之外无多话。
葛春宜鼓了鼓嘴,收回视线,忽视银杏欲言又止的表情,叫她把云子带上,前往其他几个院子。
到莲心院时,尹姨娘正亲自侍弄花草,整个院子花团锦簇,百花争艳,每日她都会摘取一些花瓣,晒干研磨制粉,或是碾出花汁,用来调香。
照例与尹姨娘说了几句话,她便没再打扰。
到了曦辰院,院子内外的仆从侍女皆换了一批,见葛春宜来熟练地打开院门请她进去。
裴灵扬年纪小恢复得也快,几天时间她就又活蹦乱跳的,轮椅早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这会儿还拿着一根和她人差不多高的树枝舞得虎虎生风,对面和她对招的侍从,缩手缩脚根本招架不住。
“真没意思。”裴灵扬一把甩开手上的树枝,见院门打开,连忙迎上去,“阿嫂!阿嫂你终于来了,带我出去吧——我快闷死了。”
葛春宜笑得不怀好意,“你还是多享受这样‘闷’的日子吧。”
听说侯爷上了折子,要把灵扬灵恒两姐弟都送去弘文馆读书,这样清闲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我来是与你说一声,昨日福宁郡主差人把墨影送来了,我去看过,毛光发亮精神得不得了,你不必担心了。”
果然,裴灵扬一听眼睛顿时亮起来:“我要去马棚——阿嫂,你带我去,爹就不会说了。”
葛春宜才不干,“你想得倒美。”
“我——我教你跑马呀,阿嫂!”灵扬见她要走,忙上去抱她腰,“你去哪,带上我吧……下棋?我和你一起,我也下棋。”
好不容易才把裴灵扬给摆脱了,葛春宜心中好笑,最后才慢悠悠走到裴灵恒所在的云泉院。
这三日以来,葛春宜几乎都是这样的日常,她孤零零的一个,没想到裴府其他人都是如此,也孤零零地待在各自院子做自己的事情。
疏离得不像一家人。
不过正好,她闲得无事就到处“串门”。
裴灵恒已经守在院子前面眼巴巴望着了,葛春宜看到便远远地冲他招手,待近了拿出云子与他炫耀:“看我今日带了什么,上品云子,还是我的姐姐送的。”
裴灵恒有些懵懂:“……阿嫂的姐姐。”
葛春宜笑了,拍了下他的脑袋,“走,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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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昏黄,裴徐林赶在酉时回府,一般这会儿葛春宜还没用晚膳,等他进了院子却发现烛光摇曳却不见人影。
适时有侍女上前请示:“世子,少夫人为您备了晚膳,现在可要摆膳?”
裴徐林微微皱眉:“她呢?”
“少夫人在云泉院,带话叫您不必等她。”
——又是如此,昨日在曦辰院,前日在莲心院。
裴徐林把怀里的卷轴拿出来,在桌前坐下,默然坐了半晌,才说道:“摆膳吧。”
侍女福身,便下去吩咐了。
怎料一转身的工夫,再回来男人却不见了:“世子去哪了?”
有旁人接话道:“不知,方才见他匆匆离开院子了。”
“……这晚膳还摆么。”
“……”
第20章 小狗 如果直抒胸臆是一种天赋,显然他……
裴灵恒安静斯文地吃着晚饭,看到对面阿嫂,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关心道:“阿嫂胃口不佳?可是饭食不合口味?”
葛春宜确实只喝了小半碗鲜羹,“不会,挺好的,你只管多吃些,不必担心我。”
裴灵恒却小大人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日光昏淡的窗外,“想必兄长已经下值了,阿嫂要回院子等兄长一同用饭吗?”
“谁说的。”葛春宜没好气地瞪他,“吃你的,不许多问。”
倒也巧了,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侍女问好的声音。
接着,裴徐林便信步走了进来,几乎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葛春宜的视线。
裴灵恒下桌请兄长一同用膳。
这顿餐食是按照叔嫂二人的用量备的,若再加裴徐林一个成年男子,肯定不够。
机灵的侍女正准备去吩咐加菜,葛春宜见他真打算坐下,连忙站起来,“不必忙了,下次再一同用,临风院也备了晚膳,免得靡费。”
裴灵恒没有坚持,乌黑的眼睛里还明晃晃写着“被我说中了”。
也不知这小孩怎如此早慧,葛春宜被促狭得有些脸热,转身就走。
裴徐林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从始至终神色自若,似乎早有所料。
葛春宜看不懂他,也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更不想遂了他的愿,于是停下脚步:“世子先回吧,我刚吃过晚膳,在园子里四处走走消食。”
“无妨,我陪你一起。”
葛春宜一噎,去看他沉静如常的眼睛,一点也不信他什么都不明白,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不乏更为得体的借口和方式,这会儿却脱口而出道:“我一个人就好,无需世子作伴。”
他眼底浮出些笑意,“天色渐黑,石子路面不平,夫人还是不要独自闲逛。”
“有银杏……”她一顿,后知后觉发现银杏并没有跟上来,咬了咬唇,执意道,“世子劳累一天,早些去休息的好,不必忧心。”
他仍不动弹。
两人像小孩似的固执且幼稚地站在原地僵持半晌。
葛春宜突然很想问他,为何要来云泉院,为何要带回那么多投她所好的书册?
问题才到嘴边,又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这木头似的人、古井般的心,一下便没了发问的心情。
她笑了笑,“那不说笑了,我们回院吧。”
裴徐林眼看她眸中神采消退,以往灵动的神色像是覆上了一层面具,没等想明白,手已经快一步拉住了她。
葛春宜有些惊讶,“世子,怎么了?”
他顿了顿,喉间滚动,“……对不起。”
她更惊讶了,笑意中带着疑惑:“怎么好好的突然道歉?”
从前东宫伴读,裴徐林的文课武课向来都是名列前茅,写下的策论数次被先生夸赞鞭辟入里。
而此时,文采斐然如他却有些词穷。
如果直抒胸臆是一种天赋,显然他没有。
葛春宜很有耐心地等着,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裴徐林走近几步,垂眸拉起她一只手,去看她小臂上的刀伤,布条还没拆,但已经不渗血了。
“听说这几日你都要来这边逛逛园子,又是帮姨娘翻土浇水,又是寻灵恒下棋。”他轻叹了一口气,“……还疼不疼。”
现在鞜樰證裡才问,早就不疼了,葛春宜皱了皱鼻子,瘪嘴:“疼,疼死了。”
他皱眉,“不许再乱动手了。”
“……”她又补充,“不影响的,动一动兴许还好得更快些。”
裴徐林又沉默下来,半晌,“是我去晚了……”是他连累了她。
“怎会?”葛春宜明白他是在说宝阳寺那日,“与你有何干系?若要这样说,我岂不是还要怪自己太容易中圈套了?明明说到底,都是背后设计之人的错。”
裴徐林当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只是想,若不是把她拉进来这个旋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她。
男人低着眉眼,身后是最后一丝悬在天际的霞光,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融成一片淡淡的光晕。
葛春宜没来由地有些心软,手指滑到他掌心,拉住他,无奈道,“世子,你不饿吗?”
他回过神,缓缓收紧了手,笑了笑,“回去用膳吧。”
拉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葛春宜这就样稀里糊涂忘了自己要“逛园子”的初衷,和裴徐林回了临风院。
她一进屋便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一卷画轴,拿起来缓缓展开,竟是一副苍茫浩然的山水图,笔墨浑厚,最重要的是落款“丘志青”,别号寻微先生。
最常看也最喜欢的那套游记便是由他所著,寻微先生的游记都十分难寻,更别说画作了。
葛春宜藏不住心中欣喜,这时裴徐林走过来,她举着画卷晃了晃朝他示意。
“从前为何不见世子收集这些珍本画作?”
知道她在明知故问,裴徐林眼中笑意温和,思索片刻,学着她可能会说的语气道:“因为要送予夫人。”
“为何送我这些。”
裴徐林顿了顿,微叹:“哄夫人开怀。”
葛春宜噗嗤一声笑了,重新卷好的画搁在一边,扑进他怀里,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