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拿来了伤药,一如从前那般给他的伤口上药,少年坚实的肌肉上布满了刀痕,有新有旧,她动作下意识放轻,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砸在他的伤口上,林延感觉到那转瞬即逝的温热后愣了一会儿,穿上衣服转身抱住她,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的耳廓。
“我是一个将军,这些是我的荣耀,公主不必伤心。”
昭华眨眨眼,把决堤的眼泪憋回去,“你该出去告诉他们不战的消息了,让他们带着营寨的伤员离开,回到京城。”
“嗯,”林延整理着她额前的碎发,“怕不怕?”
“不怕。”昭华摇头。
傍晚的时候林延在营地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晚餐,将仅剩不多的粮草全部都吃了,将士们围着风灯吃得及其痛快,这时有人说:“林将军不是最节省的吗?怎么今晚把存的吃食全都做了?”
坐在他身边的将士用手肘捅了捅他,“昭华公主来了,听说今晚有事情要说,我猜啊,大概又是想去京城搬援兵。”
“增援就算了吧,这三个月以来送进京城的求援信少说有百来封了,可曾见陛下派兵增援?”
闻言众人摇了摇头,林将军为什么宁愿拼死一战也不让昭华公主去楼兰的原因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只是楼兰兵强马壮,就算再打三个月也只是多送些性命罢了。
这时林延从营帐里出来,坐在主帅的位置上,说着自己跟昭华探讨出来的结果,话说出口他才发现面前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其实可以在家里平稳度日,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他们何尝不想击溃楼兰?
“这怎么行?!”有人站起来反对,“我一个大男人,你让我在战场上当逃兵?”
林延说:“不是逃兵,只是现下的状况实在不宜久战,我们的粮草和药品能撑三个月已是极限,你们回京总比在这里跟着我葬送性命要好,就听我的,这件事情我也跟公主商议过了。”
说完他起身就走,也不管身后面面相觑的将士们,想要安全撤离必须等楼兰的军队休整之时,林延的态度坚决,有不少劝他的都被轰了出来,最后只能是退回了雁门关内。
那些人从喻轻离面前经过,她看着他们,忽然想,若是京城增援,是不是后来昭华就不会死了?
天际微亮。
楼兰的军队直达雁门关,为首的便是楼兰君王喀泽什,男子身穿黑色战袍,身上的盔甲是凶悍的狼头,喻轻离站在他的马匹旁边,抬头看着他,男子面相虽略微凶悍,但长得不错,五官立体,眼眸深邃,并不似传闻中凶神恶煞。
昭华跟林延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两人都穿着最为平常的衣裳。
喀泽什的副将看见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扬声道:“你在搞什么鬼?!”
“我已让将士们都退回了京城,此处已是一座空城。”
他说完喻轻离就听见了一声轻笑,抬头就看见喀泽什勾着唇角,双眸微眯地看着城楼上的两个人,那声笑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反正她有些品不出来。
昭华生性胆小,这恐怕是她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以前的她从不敢忤逆父皇的任何话,母亲总在跟她说要像安阳皇姐那样才会讨父皇欢心,可她不敢,父皇从来没有对她笑过,唯一一次还是在册封大典上,自己要远嫁和亲的时候。
城楼上的风很凉,带着塞外的黄沙,翻飞的裙角不知在哪里染上了一点红,她看见喀泽什拿起了弓箭,箭对准了林延的心脏,她想要替他挡,但是手腕被他紧紧握住,转念一想这一箭确实没必要挡,喀泽什的箭很准,箭矢划破空气快速刺穿林延的心脏,他没有躲,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抱住了昭华。
喀泽什收了弓箭,薄唇轻启,“进城。”
雁门关现在就是一座空城,城内被黄沙席卷,萧条无比,进城之后喀泽什直奔城楼,看着城楼上相拥的两人他冷笑一声,走过去把昭华拉起来,“你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顾两国和平?昭华,你胆子真大啊。”
昭华仰起头,缩了缩被他擒住的手推开他,“谢谢,你是第一个说我胆子大的。”
喀泽什:“……”
“跟我回楼兰,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不回去,”昭华说:“楼兰君主,两国真正的和平是不需要公主和亲来维持的。”
喀泽什双眼死死盯着她,语气冷的吓人,“你喜欢他?”
喻轻离始终看着他的脸,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的生气和心痛不是假的,一个陌生人是不会对刚见面的人露出这类表情,于是她确定喀泽什一定早在派遣使者来大雍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至于什么时候认识的就不确定了。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反正不喜欢你。”昭华红着眼,眼中蓄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怀里的尸体渐渐失去温度,她抱的越来越紧。
喀泽什单膝蹲下,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强迫她看着自己,“你身为和亲公主,半道被拦截,相信你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回去的,跟我回楼兰是你唯一的选择,给你一日时间埋了他,然后跟我回楼兰!”
说完起身就走了,身边的副将跟在他身后看了眼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公主,小声问道:“王,我们不把她带回去吗?”
“她喜欢林延,胆子又小,强行带她回去免不了寻死觅活,左右林延已经死了,一日而已,本王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日。”他仰头看天,唇角勾起,自己不过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跟她日日相处才让那林延近水楼台得了月,既然如此,自己定然也能。
喻轻离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小跑回去蹲在昭华身边,恨铁不成钢道:“说你胆小你还真成不敢见人的猫儿了?刚才就该拿你藏在身上的软剑一剑捅了他!”
想到她听不见又叹了口气,取下发髻上的簪子在铺了薄薄一层黄沙的地面上写到:行了,别哭了,先把他葬了吧。
昭华看了那些字怔愣,应了声“好”,踉跄起身拖拽着林延的尸体往营寨走,喻轻离就这么跟着她。
看她从天亮走到了天黑,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拖拽着比她大很多的人,走的异常艰难。
营寨前有一棵很大的松树,树枝上的叶子仅剩不多,树杈之间有鸟窝,昭华把林延的尸体放在树下靠着,在附近找了一根树枝开始挖坑。
她也去一旁找了根树枝跟她一起挖,昭华看着旁边的树枝说道:“谢谢你。”
喻轻离在地上写:你为什么要把他埋在这棵死树下面?
昭华摇头反驳:“这不是死树。”
喻轻离用树枝敲了敲树,树叶簌簌往下飘落,写道:这树叶掉成这样,确定还活着吗?
“活着的,阿延说了,等到来年春天它就会长出新的叶子。”
喻轻离无奈,叹了口气,继续挖坑,等到坑挖好,昭华抱着林延的尸体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放在坑中用土埋好。
“如果他不是为了我,也不会被葬在这种地方。”
喻轻离:将士死沙场,他已经很厉害了。
昭华没说话,只是靠着树说了很多喻轻离不知道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哽咽,“你在听吗?”
喻轻离:在听,你说。
“你跟着我这么多天应该也知道我是谁了,其实我很羡慕我皇姐,她的母亲是皇后娘娘,她是大雍最尊贵的嫡出公主,我娘总跟我她脾气不好,让我没事不要在她跟前晃,免得她脾气不顺朝我撒气。”
喻轻离:……
“但是我不这样觉得,她是很好的人,宫里没人瞧得上我的出身,是她带着我玩,一次又一次地警告那些人不准欺负我,只是我走的那日没有见到她,她没有来送我,我知道她只是在睡懒觉,以前也是这样,她总是起不来,要人叫上好多遍。”
“你说,我就这样走了的话她会不会想我?”
喻轻离没想到在她眼里自己是这样的人,回想起那段自己当霸王的日子,竟然觉得也不错。
喻轻离:她会的,如果她知道被送去和亲的人是你一定会阻拦,她跟你一样不希望国朝的安稳需要用公主和亲来换。
昭华笑了,看向身边的位置,说道:“皇姐,我好想你。”
喻轻离惊愕地转头对视上她的视线,她的目光灼热,像是真的能穿过漫长的时光看见自己。
她捡起树枝在地上写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昭华笑了:“还记得以前你犯错,皇后娘娘总是罚你抄佛经,你不愿意抄,便是我替你抄的,偶尔皇后娘娘会让你去凤栖宫监督你,为了不露馅你只能模仿我的字迹。”
她捡起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名字。
安阳,昭华。
喻轻离看着地上的字迹,确实一模一样。
“皇姐,大雍最终还是覆灭了吗?”
喻轻离写道:时过百年,早就灭了。
昭华喃喃:“原来我这里距离你已经过了百年,皇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