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一身狼狈的杨敏之,沈誉也同样意外。
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京师安全无虞,中间陆如柏手下的一个暗探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宣府卫所疑有兵卒逃逸,往京城方向而来。因他曾在宣府待过几年,陆如柏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推给他去查,陆如柏自己接了京城防卫的一摊。
沈誉心中暗嗤,也不与陆如柏争,把前后关节想了一想,就来了通州码头。在码头听役卒说刑部的范大人查案,乘快船出了港。他左右也无事,就率锦衣卫跟了上来。
看到船上的打斗痕迹,两个歹徒身上的伤痕,以及杨敏之等人的狼狈之相,沈誉已大概清楚刚才船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鏖战。于是更加意外,杨敏之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竟然还有些身手。令人不可小觑。
死在甲板上的这个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刚才已经被杨敏之扯下来。沈誉蹲下,从这个蒙面人腰间也搜出一块同样的牌子。
是锦衣卫的令牌。
迎向杨敏之审视的目光,沈誉摇头:“不是我锦衣卫之人。有人冒用锦衣卫的名头在京郊作乱。”
想到暗探所说宣府卫所兵卒逃逸一事,难道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真是从宣府流窜过来的兵痞,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锦衣卫令牌?跑到商船上来只为打劫?
正好撞上刑部,可以说得通,但是杨敏之一个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为何也正好出现在这里?沈誉陷入沉思。
沈誉抬头,盯着杨敏之,意味不明的笑道:“今天多亏了杨大人,只是不知大人如何在南下杭州的船上?”
杨敏之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口道:“今日过来通州码头接程山长,山长说还有几个随行的程家子侄有事在津口提前下了船,山长叫我接应他们。有贵客自远方来,我便去津口码头迎一迎也是无妨的。”
沈誉不再说话。
“刚才跳下船那人还活着?”杨敏之又问。
沈誉收令牌的手一滞,站起身:“死了。”
杨敏之不语。那人头脸血肉模糊,应该是跳下去时头撞到了船体。
金风号管事一脸哭丧,令护卫们收拾船上的残局。护卫有多人受伤,在底舱被误伤的船工也有好几人,好在都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也只是被刀砍破皮肉。商船自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常用药物,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去底舱用药。
老范在两个官差的搀扶下从底舱爬了上来,一脸生不如死。现在看来,只有他伤势最重。两个蒙面人从暗窖跳出时,撞断了他一根肋骨。
沈誉把从暗探得来的消息告知杨敏之和老范,并说还无法确认这两个蒙面人是否是从宣府卫所逃跑的士兵,因他们盗了锦衣卫的腰牌,在未查明之前,锦衣卫便脱不了干系,他得把他们的尸体带回北镇抚司。
老范一听,他断了一根肋骨才拿到的人,锦衣卫就想捡现成的,这哪成?
望向杨敏之,想让他给做个主。
杨敏之却道:“那就有劳沈大人了,您查清后给刑部也知会一声,范大人这边也好销案。现下有另外一件急事,还要请沈大人务必立即过去……”
他把沈誉请到一边,把陆蓁等人在陆家马场遇歹徒劫掠一事快速说了一遍。
又说张家女娘机缘巧合被刑部寻到,现下正在这艘船上,却耳力受损失聪,需尽快找个大夫医治。只是范大人自己都受了伤,无法护送张娘子回去,只能请沈誉带回去,顺便找寻陆家五娘。
杨敏之刚说完还不知陆五娘现下如何,正要提醒他送张娘子回去时务必要遮人耳目,以周全张娘子的闺誉。被沈誉咬牙打断:
“按杨大人说,到这时已过两个时辰!为何不在找到张娘子时,立即寻五娘!侯府女娘的名声宝贵,别人就无关紧要了么!”
老范暗惊,原来一直跟在杨敏之身后的婀娜女娘,是承恩侯府千金。
沈誉怒目瞪向杨敏之,似是气极,欲言又止。朝老范一抱拳,要借走他的快船,让老范稍后跟锦衣卫的官船回码头。又命其他锦衣卫番子,收拾完尸体后带范大人一行人回通州码头,再自行回北镇抚司。
草草交代完,也不跟杨敏之等人再多说,转身点了两个手下,跟他一起下了金风号,摇着老范的快船就匆匆离去。
老范的胡子都被气得翘起来,无可奈何。摆摆手叫锦衣卫剩下的几个番子带蒙面人的尸体赶紧走,北镇抚司的船他坐不起。
杨敏之也没料到沈誉的气性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不过也好,避开机警的沈誉,接下来他好处理秦韬和卢梦麟的事。
老范反应过来,惴惴不安道:“劫杀罪官的人,不论是宣府的逃卒,还是锦衣卫,其幕后之人,只怕都大有来头……”
此前,他手下官差遵循杨敏之命令,正在底舱搜寻秦韬,恰巧撞上两个蒙面人在暗窖与秦韬和卢梦麟的忠仆哑叔缠斗。等杨敏之跳下去,两个蒙面人打不过他们几人,被逼出暗窖。
老范按杨敏之交代的,让官差把秦韬等人从底下提出来。
卢梦麟处于高热昏迷中。秦韬一边胳膊和腹部都被砍伤。哑叔也受了一点皮外伤。
老范让官差给秦韬包扎止血,问秦韬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韬只是苦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杨敏之望向黑漆漆的河面沈誉离开的方向,道:“先搞清楚金风号有没有参与其中。”
老范叫官差把金风号管事叫来,敲打道,金风号出了命案,暂且是走不了了,得回通州码头去。管事又惊又怕,连连辩白说他也不晓得那两个贼人是怎么混上船的,他船上的人都是从杭州本家带来的,都有户籍和过所可查。
老范捂着胸口哼哼,跟杨敏之说,确实如此,他们都查验过的。
“那么你是如何把秦大人和朝廷罪官藏在船上的?”杨敏之冷冷道。
管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冤枉,他是请秦大人帮忙从京中贵人那里出了一张帖子,好方便出码头,哪晓得船上暗中藏了几个大活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印信递给杨敏之。
杨敏之接过来一看,承恩侯张侯爷的私印和锦衣卫总旗的官印,两个大印章赫赫在目。
杨敏之只觉额头两边突突的疼起来。
很好,好得很。
如果他没记错,张侯爷昨日才被授锦衣卫总旗一职。
老范刚说幕后之人只怕大有来头。瞌睡赶上送枕头都没这么快的。
“莫不真是贵妃授意承恩侯……”老范迟疑着说一半,自己都不信。
立储风波中,卢梦麟等朝中官员力举皇长子为储君,难说承恩侯与贵妃是否对卢梦麟怀泄愤之心。但是,追杀流徙之人这种手段未免太低级了些。
杨敏之将张侯爷的印信折叠起来收入怀中,淡然道:“若一定要以阴谋论之,首辅大人与我岂不是更有动机和能力?”
第24章 哑叔
老范讪笑道:“哪能呢,今日若不是得大人相助,刑部只怕又要遭殃。”
如果今日卢梦麟真的被杀于从京城南下的商船上,且被暴露出来,对他来说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单的了。
杨敏之叫管事起身,金风号继续扬帆南下,到下一个码头津口港再做打算。
他不打算再去询问秦韬。现在不用问他,就知道他将卢梦麟暗中安置在南下的商船,就是要让卢梦麟脱身,尽快赶到漳州服刑。
只是,现在不能再走运河到杭州,从杭州再转到漳州的路线了。
管事千恩万谢,跟杨敏之说他的主家正好有主人到了津口港,不论杨大人有任何需要,他家主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
管事心存侥幸,心想大不了拿钱消灾。只要别耽误了商船的行程。
因卢梦麟还在昏迷中,杨敏之叫来一路陪他去漳州服刑的长随,卢哑叔。
说起来,杨敏之十三岁入京,父亲带他拜访卢温,请卢首辅指导文章,多次到过卢府。他与卢梦麟年岁相差较大,且卢梦麟只中了举人便以官荫入仕,二人打交道并不多。谁能想到,这几年两人在暗中的较量,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与卢梦麟的长随哑叔也只有过短暂的几次碰面。那时杨清顽劣,在卢府和哑叔正好遇上了,两人过了几招,哑叔还给阿清指点了一番拳脚功夫。这是一个不惧生死且忠心耿耿的人。
等哑叔被官差带来,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摞纸,给杨敏之重重的跪下,将纸举过头顶呈上来。这些都是刚才卢梦麟被杨敏之等人救下来后,他写的。
哑叔给杨敏之叩首,恭敬的行了几个大礼。杨敏之深深看他一眼,将他写于纸上的内容快速翻看一遍。
这些日子陆续获知的片段和他心里的揣测终于拼凑到了一起。
哑叔说,他与卢梦麟到福建行省的山界时,遇到山间暴雨,官道湿滑。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差役一起跌入山崖。哑叔一路寻找,只找到受伤的差役。后来查探到,卢梦麟也受了伤,被两个锦衣卫劫持到杭州,从杭州坐漕船回京城。他一路追踪到通州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