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近日会升我做侍讲学士。”
平淡的语气亦掩盖不住踌躇满志的骄矜之气。
杨霜枝又惊又喜。
起步就是四品,如无意外,这是将来要入阁的信号。
本朝还从未有过父子两阁老的先例。
看来弟弟的仕途比父亲要顺畅的多。
“所以大姐,您与二姐,完全不必忧心。”他微微一笑,又转回他俩刚说的话。
作为他们杨氏一族的女子,完全不必忧心。有他在,就有这个底气,可以在规矩之内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
她也是可以的。在他的羽翼之下,亦有对她的心悦,欢喜,迁就,与纵容。
可她为何抗拒?又为何那样说?他又该怎么做?
他仍旧迷惘。
“你呀,”杨霜枝还是摇头,以为他眉头深锁还在想雪芝与赵家之事,“再不济,这是夫妻二人之事,不单是某个人觉得该如何就如何的。”
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却不好再深问。
回到回鸾院,杨清屋子和他屋子里的灯火都还亮着。
“怎得还不歇息?早跟你说过,既随我住到这边来,每日需早起半个时辰。”若赶上朝会,还得更早。
杨清正苦哈哈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打转,把散落在各屋里的话本子都收罗起来。
没好气的把他从窗榻前拾起的一本金边装帧过的话本夺过来:“瞧不上就别动!看您的圣贤书去!”
杨敏之也不跟他置气,一笑:“确实也无甚用处......”
坐到书桌前,凝神思索片刻,开始提笔给母亲写信。
与江南程家议亲一事,已作罢。
父亲和程山长晤面后,为着江西卢氏一族三代以内的读书人被万岁褫夺了科举进取一事,山长希望父亲看在天下士林的面上为卢氏转圜。
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已生嫌隙与不悦。
其实江西卢氏一族之事,如他对哑叔的承诺,已在他谋划中。
事成之功,当属首辅而不是以程山长为首的江南士林。他焉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江南士林与当地豪绅牵连甚深,江南富庶而税赋乏力,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冷眼旁观程三郎等人出行无不华衣美食极尽骄奢,便可见端倪。
他与父亲几次夜谈,表明不愿以个人婚姻换取江南士族对新政所谓的支持。
他自会闯出自己的路来。
父亲已允。
且看他如何搅动这朝堂风云。
朝政上的事自是不会与母亲说,只告诉母亲,父亲与他多方考量,议亲暂缓。
如此母亲也就不用着急,待二姐生产后再回京即可。
写完书信给杨清让他明日一早就交付给邮驿,另铺开纸抄写经文。
隔壁还热闹着。听阿清说,侯爷请了戏班子唱堂会。隔了一道院墙与半座花园,吹拉弹唱的声音隐约传来。
杨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侯爷最快活呀”,随之跟着远远传来的调子哼唱起来。
要说最机灵还属他。大公子不过叫他往这边府宅多跑了几趟,忙里偷闲多问了他几句,就被他瞧出端倪。
费心帮衬他私会佳人,回头就被他下脸子,还挨他踹了两脚。
杨清忿忿赌气,恨不得对公子说,小爷不爱伺候了!侯爷招赘他还惦记着呢!只要侯爷看得上,他随时可以打好包袱去隔壁。
心虚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抄经的大公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杨敏之没写几行,心浮气躁的撂下笔。
那一声声凄美的音腔,他和她在重阳木后头的假山石旁也听着了。
那时只想着跟她把话说清楚,并不过耳。这会儿细听起来,浅吟低叹,欲语还休,如将断未断的连线珠子一般,直衬得夜凉如水,勾人愁绪。
他复提起笔,不过转瞬的功夫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待掷了笔,又从头髻抽出青玉簪掷到炕桌上。
玉簪轻撞桌面,发出吧嗒声响。
“我的爷!您好歹爱惜些!下回还想在姑娘跟前卖俏,我就只能削根木头给您簪着了!”杨清跳起来,拾起玉簪心疼的摸了又摸,还好没坏。
“滚。”杨敏之冷冷吐出一个字。绕过屏风倒到床上。
杨清踮脚靠到书案旁掐灭灯盏里的火烛,悄摸摸瞥了一眼纸上新填的词,只记下最后一句,“怎猜得闲情谁与共”。
公子在做学问上向来谨肃端方,从不做闺怨之类的情诗浪词,这还是头一遭。好不稀奇。
让他这镇日快活的人也无端伤感起来,学唱戏的伶人无限哀怨的叹了一息。把话本夹到腋下,离开时给他掩上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一时心烦意乱,为何越解释情形越糟?一时绮思翩翩,跟他发恼发嗔总比客客气气的强罢。这么想,心里总安慰些。
隔壁依旧余音缭绕。
辗转反侧深夜无眠的也不知是否只他一人?
第36章 情词
青鸾院。也已熄了灯火。
脚榻上喜鹊安稳的鼾声和水榭处婉转回旋的戏腔此起彼伏。
纱帐顶上的缠枝花纹被她盯着看了良久,连绵不断的花纹在眼中悠悠旋转。
一晃夜已过半,天色在深蓝和浅青之间转换着颜色,时暗时明。
张姝起身披了件薄外衫,从脚踏边悄无声息的绕出去,坐到窗榻前。
不用点灯,就着外面越来越亮的青色天光,比拟起花样子开始绣抹额。
“姑娘,今日怎起得这么早?”喜鹊揉着眼睛坐起来,穿鞋下榻。
她专注的盯着手上的活计:“就这一天了,可不得抓紧些。”
虽说只是一条抹额,毕竟是呈给太后的,一针一线都力求尽善尽美。待做好打上最后一个结,日头偏西,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叫喜鹊把绣样送还给隔壁的钟夫人。
只在秋千架上略坐了会儿,喜鹊前脚出院门,后脚就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封花笺。
张姝奇怪:“怎得这样快?”
喜鹊笑:“杨大人过府来拜会侯爷,在廊下碰到杨小郎,说交给他就行。”
她偏头抵在秋千索上,随口说了一声“是么”,不再言语。
喜鹊把花笺信纸递过来:“上回在通州码头见过的程家一娘派人给您送的信。”
她愣神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这日来头一个笑容。程毓秀在信中说她近日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轻松,也一直惦记着她,不知她是否得空,想邀她一聚。
“送信的人还在么?”
“在的,在的!”喜鹊点头。
张姝拿出自己以前闲时做的芙蓉笺,挽起袖子飞快的给程毓秀写了一封回信。被朋友想念总让人喜悦,而且她也一直惦念着她。
喜鹊又跑一趟,这次回来,脸红红的,慌张的像撞到了鬼。
“姑娘,这是……杨小郎说,”她磕磕巴巴,艰难的咽下口水,“杨小郎说他家大公子写给您的!”
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工工整整的纸,往张姝怀里一放。
“我发誓我没看过啊,姑娘!”
听她惊惶惶一喊,还没看到写的什么,两团红晕先浮上了脸颊。
颤巍巍打开纸一看,登时血气上涌,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气。
这个杨敏之,当她是什么?这等艳词浪句也敢拿到她眼前来!
张姝将纸揉进袖兜,倏地从秋千座上站起来,往主院走去。
喜鹊刚要跟上,转身回屋把她的团扇拿上。
侯爷在外院招待客人,在主院用晚膳的只有何氏和张姝母女。
何氏喜气洋洋的,叫张姝晚膳后陪她去园子里听戏。她和张侯爷天天听堂会到入夜。娇娇儿不爱凑这热闹,说听着那些角儿们一开腔总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何氏跟她说,这回不同了,是戏班子里一个惯会演滑稽戏的丑角,还会吞吐烟火变戏法,极为逗乐。
张姝答好。乖巧的陪在母亲身边。
她们在水榭这头,戏台子隔了一池青碧的湖水,搭在水榭那头。围着戏台扎了一圈灯笼,直照的戏台的台面亮堂堂。
戏还未开场,侯爷身边的管事来找,何氏就先走开了。
张姝叫喜鹊去把杨敏之请过来。
喜鹊吓得脸都白了,这一个个都疯了么!她家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我的姑娘!我若敢干出这种事来,侯爷和夫人会打断我的腿!”
要说,喜鹊姑娘在侯府的日子还是过得太安逸了,丧失了曾经宫中生活的警觉和多疑。她不晓得她若干出这事来,侯爷不但不会打断她腿,还会拍她的肩膀哈哈叫好。
“杨小郎叫你把东西给他你就给,叫你送信你就送,偏到我这使唤你就使唤不动了?”她凝望着湖水中橘红的灯笼倒影,不紧不慢的说,“这等子小事你总有办法的。”
喜鹊说什么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