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感应一般,她抬头望上去。
三层高台的顶层,飞起的檐角下,朱红栏杆处,杨敏之双手抱臂倚靠木柱,看着她,眼中盛满温柔缱绻之色。
依然是那副俊美骄矜的面孔,依然是那个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如玉君子,只有她见过他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孟浪的一面。
也只有她知道,那只本应持握权柄、执笔挥墨的手曾对她放肆的做过些什么。
盈软饱满的胸口还隐隐的有些痛。
她鼓起勇气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脸颊上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
杨敏之仿佛窥到了她心中所想,耳后暗热顿生,从高台外收回目光,敛住心猿意马的绮思,朝坐于厅内的秦韬说:“哑叔的供词一直在我手上,我并没有交与刑部。”
秦韬一时愕然,马上明白过来。若刑部将金风号劫案的内情全部披露出来,他的罪责就不仅仅是受二十杖责能逃得脱的!
不论杨敏之因为何故把此事遮掩下来,都是帮了他。
“即便是侯爷,我也没有将他牵扯在内。倒是秦尚书秦老大人,唯恐亲子受杖责还不够,还要拉上侯爷作陪。亲儿子和外人挨打他升官,好划算的买卖。”
杨敏之对秦尚书所为甚为不悦,懒得掩饰心头怒,把话说得很不客气。
张侯爷对他避而不见,更别说听他解释。未见到姝姝的时候,他唯恐她也因此责怪他疏远他。然而他的姝姝并没有。那是他的姝姝啊......是他心中永远最柔软最天真可爱的一处。
秦韬的脸火辣辣的,只觉羞惭。父亲志大才疏,钻营了一辈子,终于坐到了尚书的位置。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其所作所为与跳梁小丑无疑,徒惹人嗤笑罢了。
杨敏之拿两指捏了捏鼻梁,似有些疲惫。放下手,平静的看向秦韬,又道:“卢梦麟让你从卢宅取出的书信匣子中,里面也有秦尚书的。”
“是秦尚书的人伤了三郎?!”程毓秀激怒出口。
“不是!定不是家父所为!那个匣子中又不是只有家父一人的书信!”
秦韬着急辩解,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口中戛然而止,颓然摇头道,“秀娘,你相信我,不是我爹......”
程毓秀不言语。
杨敏之从袖袍中拿出他刚才从柳树底下拾起的鲁班锁,扔到秦韬跟前。
“当时通州码头上的漕船失火以后,刑部的人去船上查看,老范捡到一个鲁班锁,和这个外形差不多,但结构上还要更加复杂精巧。后来我让老范把漕船失火和杀人案都归结为歹徒流窜杀人,不论是你、侯爷,还是哑叔的供词,包括那个已经破损的鲁班锁,我都没有叫老范录入卷宗。”
他的表情很淡,嗓音清冷如常。
秦韬和程毓秀都暗暗吃惊。世间竟有如杨敏之这般可怕之人,可以深藏不露,可以隐忍不发,可以伏线千里,只要他想做成什么事,就必然会一击必中!
“也是在通州码头那时,我无意听老范说,你不但精于建造,还精通机关术。所以,我想,打开一个对常人来说很难的鲁班锁,于你应是易如反掌。”
“你在把书信匣子交给卢梦麟时,一定提前打开并看过,否则你和秦尚书怎么放心得下?等卢梦麟把书信都烧毁后,秦尚书与卢梦麟结党的证据就没有了。”他最后笃定的下结论。
程毓秀已跟上他的思路,对秦韬急道:“你说不是秦尚书,我暂且信你!你一定知道那些来往过密的卢党里,还有谁!伤了三郎的幕后之人只怕就在他们中间!”
原来,昨日江七娘和程三郎去了北城的马市。在马市旁的戏园子听戏时,江家派人从杭州过来给江六郎送信。江六郎还在宣府,信被送到戏园子交给七娘。
七娘大略看了下,信中说,从津口海港走海路去福建的江家海船已到泉州,一路风平浪静,请六郎放心。
从泉州送信到杭州,再从杭州到京城,中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又无甚要紧的事,江七娘看过后就收了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哪知戏园子突然起了骚乱,从隔壁马市跑出来几头异兽,闯入戏园子,吓得众人惊惶奔走,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闯到七娘身边,浑水摸鱼偷走她的钱袋。被程三郎看见,上前阻止,被那窃贼刺伤。
原以为是宵小之徒趁乱作祟,起初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程三郎回驿馆后立即起了高热。程毓秀给他诊看,发现他被窃贼刺伤的伤口上竟然淬了毒!马上给他灌牛乳和解毒汤药,才转危为安。
此事若发生在杭州,程家和江家都没有怕的。但现在他们在根基尚浅的京城,此时才发现京中的水又深又浑,让他们着实心惊。若只是偶然,试问哪个窃贼会在偷窃时随身带一柄淬毒的刀?
程毓秀和七娘仔细盘问,七娘丢的钱袋里除了一些银钱和几粒金锞子,还有那封信。七娘与六郎是双胞兄妹,面容本就极为相似。出事的时候,她恰好又身着一身男装。也就是说那人应是冲着六郎来的。
这些日子六郎所经手的事,又与信中所说的海船相关的,唯有从津口海港暗中载卢梦麟和哑叔到泉州的那件事。
若那信中确有紧要或隐秘之事,若当时没有程三郎护在七娘前面,唯一看过信中内容的七娘早就遭遇不测。
那个暗中作祟之人到底想隐瞒些什么?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行窃案。
于是,她一早就去美人巷找杨敏之,也如丹虎一样,从京城一路跑到西山。路上碰到范大人,说杨敏之上了红螺寺。
在上红螺寺半路上的观景亭,遇到等雨歇的张姝。两人一同来了行宫。
“与卢梦麟秘密通信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武安侯?”杨敏之这句话几乎是在诱导。
第56章 都是我错
秦韬避开程毓秀殷切期待的目光,终于承认,卢梦麟让他去卢宅取出匣子时,他曾背着卢梦麟提前打开看过,之后又将鲁班锁复原。
但是匣子中没有武安侯的书信。唯一提及武安侯的,是一个叫“思绦君”的人与卢梦麟的几封通信。但是从信中“思绦君”的回复来看,卢梦麟对他很是傲慢与薄待,不能证明武安侯与卢梦麟有首尾。
“思绦君”是何人的化名,又与武安侯有何关联......杨敏之陷入沉思。
秦韬道:“我把名单呈给大人,不求将功折过,但请您容情,宽恕家父!”
杨敏之叹了口气,道:“一步错,步步错。含光,一开始哑叔在通州码头找你求援时,你便做错了。我与秦尚书没有私人恩怨,饶不饶得过他,能决定的是律法,是朝廷和万岁,而不是我杨敏之个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如果含光你能就此放下对我的成见,配合都察院将主导这一切阴诡的幕后主使查出来,能为秦尚书通融转圜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尽力。”
秦韬垂头丧气,他就知道,落到杨敏之手里,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下楼从一个作匠手里讨了一套粗陋的纸笔和一柄装了墨汁的墨斗。
沉默了许久的程毓秀开口道:“秦韬,你告诉我,我来写。”
秦韬愕然看她,脱口道:“不行!我已是行差踏错,好坏总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要想安稳度日,秘密就不要知道得太多。
程毓秀已经从他手中接过墨斗置于桌案上,双眸坚定清明,不容置疑道:“三郎已告诉我,你要辞官重回台湖书院。既是程家书院的人,此番为了三郎,就由书院与你一起担着罢。”
程家亦是百年清流之家,程三郎是将来要继承她父亲衣钵的人。台湖书院执牛耳于江南士林,程家人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穷酸教书匠,此事绝不会善了。
但是于秦韬而言,等那幕后主使伏诛,依然难辞其咎,他一无显赫官身二无后台庇护,单靠他一个人如何担得起?不过又是被秦尚书利用,替他背黑锅罢了。
杨敏之看了他们一眼,不置一词,撩起衣袍一角下楼而去。
张姝在高台一楼殿堂内,默默打量四周。
数十根巨大的盘龙柱支撑住明亮辽阔的殿堂。除了这些盘龙柱,其余用于支撑的檩、梁和柱,以一种极为巧妙的连接方式,形成纵横相错的支撑。
屋顶房梁上,几个作匠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张姝仰头看去。
这偌大的殿堂,若从中抽出一根梁或柱,是不是也会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就像杳杳曾经用算筹木条搭建的宫殿那样。
她总是比别人胆小一些,也想得多些。若是陆蓁听到此刻她心中的胡思乱想,该取笑她杞人忧天了。
仰头看得太久,横竖相间的木条密密麻麻的,直让人眩晕。连垂着两腿坐在房梁上的作匠似乎都轻微的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情景吓到,不由抬腿后退,蓦地撞到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