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尔等一派胡言!”员外郎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通红。
“大人何必跟匠人一般见识,我还正想跟大人请教,这几根既无铆又无钉的木头柱子是如何支撑住屋顶的?”杨敏之问。
员外郎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作匠们发出一阵快活的哄堂大笑。
杨敏之冲员外郎点点头说失陪,就自行去了他处。
再回高台时,员外郎早已讪讪的离开。没有人在耳边聒噪,终于得了清净。
高台前方视野开阔,正对着西山的堰塞湖。
几支龙舟停靠在水面上,上午还有参加龙舟竞技的军士和侍卫们在训练,现在大多停了下来,在水面上嬉水顽闹。
有几人正站在一条龙舟上,对着岸边射柳。
“御史大人小心哪!下官这弓箭可不长眼!”吊儿郎当朝岸边喊话的是秦韬。
他旁边站着同样一身短打的吴宣林,两人正执弓边说边笑。
秦韬喊话的功夫,吴宣林朝岸边看过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杨敏之也看到了吴宣林。怪不得早间阿清依他的吩咐去公府别院找吴二郎没找到人,原来在行宫这边。
两只箭直直的飞过来。
在杨敏之身旁十步左右的柳树上,长长短短挂了七八个拿废木料做的鲁班锁。
扑通一声,从柳枝上掉下一个鲁班锁。
龙舟上围着秦韬和吴宣林的侍卫们顿时嗷嗷欢呼叫好。年轻的小子挨到秦韬身边,殷勤的直唤“秦哥”,想试试他改装过的弓。
秦韬扬手避开,不允,笑道:“你哥哥我可是被罚了半年俸禄,就靠这一手挣银子呢!”
小郎君还要坚持,说愿意掏钱请他帮忙改造一下自己的弓。
“都给你们改成百发百中了,我挣谁的钱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杨敏之被冷落在岸边,神态淡然,气定神闲。
走到柳树下将掉在地上的鲁班锁拾起来。扫了一眼龙舟上的秦韬。
他顺着员外郎迎他的人到行宫来,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正值多事之秋,他下山的路上越想越放不下。就算工部不着人去请,他也势必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宫宴在即,行宫周围的山林都设了禁区,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围着行宫走了一圈,尚未发现纰漏。
心中稍安定,依然在盘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将武安侯与虞氏擒拿。
他们有沈誉留下的暗卫,对方也可以通过陆如柏操控锦衣卫。他们在明面上有都察院,对方在暗中与朝廷六部中人勾结,防不胜防。没有卢梦麟那份名单,都察院要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在宫宴之前将那些钉子一一拔除,根本来不及!
目前对他和沈虞而言,最简单粗暴的做法,是借力兵部。兵部可调动五城兵马司。因边地异动而无法脱身的沈誉,也应将宣府和大同的辖制权归还兵部。
可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瞒过兵部。
敬妃和武安侯是武将的后代,那个假虞氏,名义上也是武将之后。
兵部只怕早已不清白。
龙舟上,一派天真的众人还在顽笑打闹,浑然不知山雨欲来。
秦韬还在催吴宣林赶快给钱。
吴宣林神色僵硬的从怀中掏出碎银子扔给他,又望了一眼岸边,说:“御史大人在那边,别闹得太过火了。”
身为朝廷官员聚众赌钱,还当着都察院的面——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秦韬的笑容稍微一滞,就恢复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搭上一支箭,眯着一只眼,瞄准挂在柳枝上的鲁班锁,道:“二郎你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的,不爽利!”
这句话不知刺激到吴宣林脑子里哪根弦,他沉下脸弯弓搭箭。
两只箭正待齐齐发出,一声娇呼从行宫门口的方向传来:“当心!”
杨敏之神色震动,侧目望去,紧接着大踏步走向宫门。
吴宣林的手一抖,离弦的箭再次与鲁班锁错过。
第55章 鲁班锁
在侍卫的引领下,从行宫门口走来两个女娘,头戴帷帽身穿一身农妇的粗布衣裳、有些不伦不类的是张姝,一身道袍笠帽身上还有水渍未干的是程毓秀。
秦韬垂下拿弓箭的手,催划船的侍卫赶紧把船靠到岸边。
杨敏之走到她们跟前。
张姝摘下帷帽,来不及福身行礼,朝杨敏之低声道:“程家三郎和七娘遇到行窃的贼人,程三郎被刺伤中毒!一娘上红螺寺找你,半路上碰到我。”
程毓秀是民女,没有张姝带着她是进不了行宫的。就连张姝,也是在门口说要找杨敏之,守卫见她虽衣着简陋却气质娇矜,才放行。
程毓秀接过张姝的话,语带急促:“伤三郎的人被他逃了!绝不是一般的市井痞赖!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秦韬的眼睛早已放到程毓秀身上,关切看她。她脸色惨白,头发丝和衣袍上还挂着山间的雨水,一双清亮有神的眼中难得露出急虑之色。
杨敏之朝张姝点点头,叫住迎上来的秦韬和吴宣林,上下打量了秦韬一眼,淡淡的道了一句,“恢复的不错,都能百步穿杨了。”
当着程毓秀的面,被杨敏之点出廷杖之事,秦韬难得的老脸一红,却只得规规矩矩的唱了个喏跟他行礼。
再抬头时仍然有些心意不平,半笑半讥:“还不是拜大人所赐。”
一旁的吴宣林再不情愿,也只得跟上前来跟杨敏之拱手见礼。
他和秦韬刚才看到杨敏之时,就应该靠岸,过来拜谒。是他们失了礼节在先。
杨敏之根本不在意,略微抬手让吴宣林免礼。
“老秦,只怕一会儿还有你的事。”他叫上秦韬,和程毓秀一起步入高台。
张姝叫住吴宣林,款款走到他身边,对他恭敬的行了个万福礼,歉然道:“二公子,昨日我思虑不周,言语中多有冒犯,请二公子见谅,莫要放在心上。”
吴宣林只觉自己齐头盖脸被泼了一盆凉水。张姝叫住他的时候,他面上若无其事,心却在狂跳不已。
面前娇妍如花的她,惭愧且真挚的在跟他道歉。
他勉强笑了笑:“张娘子,你言重了。当时是我想得狭隘了,不该那么说,你也莫生气才好。”
张姝和他把话说开,心里也轻松下来,冲他和气的笑了。
从龙舟上下来的几个年轻侍卫远远的瞅过来,身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少女站在水岸边,如临水照花,着实美丽。郎君们有的朝她腼腆发笑,有的大着胆子盯着她看,互相推搡着打闹,都想凑过来,又都不敢。
吴宣林面无表情对着年轻侍卫们扫视了一圈,以唇做了个“滚”的口型。
转向张姝:“张娘子,我亦有话对你说。”
他瞥了一眼已经嘻嘻哈哈滚得老远的侍卫们,深吸了一口气,道:“张娘子,我心悦你!”
她哪想到他开口说出这话来,慌得手足无措,连连摆手,“二公子请您慎言!”
在年轻郎君心中压抑已久、终于燃起的热情之火哪能被她三两句话扑灭。
“以前,我不敢说,怕被你拒绝,更怕比不过杨敏之!我就是个只知道要面子的懦夫!你能放下颜面跟我道歉,而我连向喜欢的女子表露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看不上,你又怎么会喜欢呢。”
他自嘲一笑,又道:“我知道张娘子你对我无意,但是我的心意一直都在。你的直率和坦诚反而让我对你的欢喜比以往更多!心慕好女而逑之,是人之天性。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快拒绝我,我能做到的不会比杨敏之差!”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发亮,面露羞涩,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
她又羞又窘,拿帷帽挡在身前。等他说完,摇头柔声道:“抱歉二公子,恕我不能。”
吴宣林眼中的光黯淡了几分,勉强笑道:“无妨,张娘子你遵从自己的心意就好。我,也当遵从我自己的。我是不会放弃的!”
湖面上,准备参加龙舟赛的侍卫们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操练,冲岸边喊吴宣林。
她跟他再次福了一身,微笑道:“二公子事务繁忙,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
她说完,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龙舟整齐划一的划桨声,和年轻郎君们激情澎湃的呼喝。
“张娘子!”吴宣林的声音离了很远传过来。
她回头。
“宫宴那几日,你会到高台上去看龙舟竞技么?我们五城兵马司戴的是绿额带,投彩头的时候认准了!”
他已经跳上龙舟,长身立在船头,一扫刚才的黯然失望,唇边含笑,英姿蓬勃。
张姝呆呆的“哦”了一声,还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龙舟上拍水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
她的脸有些热热的,摇了摇头。
前面就是可登高欣赏龙舟竞技的高台,她在观景亭上远远看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