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暂且将这些念头抛至一旁,伸手够了几枚滚烫的花生捏在手里:“不用操心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我自己一个也能活得很好,你不是知道的吗?”
然后又意有所指地道:“其实我这个人吧,喜欢活在当下,所以美好的回忆不会困住我的,反而会成为很多年以后,能治愈支撑我的存在。”
珠玉想,无启时至今日的每次重启,残存的记忆都不会很完整,这或许是凤凰眼效果减退导致的结果,而她,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忘掉。
所以就连这个晚上,她也会一直牢牢地记下去。
珠玉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爸爸,你说对吧。”
陈之谨眼神间微光一动,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来,极轻地探着揉了揉珠玉的脑袋。
她话中藏的意思,他听懂了。
炉子上咕嘟嘟的声音变得越发大了,陈之谨持把手,以橘子皮作茶漏,用苹果橘子水洗了一泡茶后,搁置与茶壶之上,慢慢地朝下倒着。
外头的雪肉眼可见地变得大了起来,鹅毛般飘荡着往下落,天辰拍着身上头发上落的积雪进来时,茶汤刚好滤完。
他笑起来道:“聊着什么呢?”
珠玉翻身坐起,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哥,等天冷透了,咱们去玩冰车吧。”
***
陈之谨只是静坐,还是容易觉得累,可不知怎么的,就想这么静静地看着两人轻声细语地聊天。
屋外簌簌落雪声不停歇,屋内茶香果香花香四溢,静谧平和,他不愿去睡。
便等到了终于熬得眼睛要睁不开时,才准备起身想要去休息。
珠玉看着他仔细地洗漱,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又看着他坐去床上盖好被子,几乎是没半分钟,呼吸就变得绵长,她不放心地给掖了掖被角。
转身时瞧见天辰倚在门框上,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珠玉与他对视一眼,手拍上他的肩膀,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睡吧,明天见了。”
侧身要走时,天辰突然短暂地抓住了她的腕子,那里有圈茉莉花做的手串,冰冰凉凉的,花瓣很软,叫他没怎么敢用力。
可真把人叫住了,他又张不开嘴似的,沉默着僵在了原地。
末了,认命似的松手,道了一句“晚安”。
珠玉知道他在踌躇些什么,并没有多言,只是临睡前看着有地方变得黄褐色的茉莉,默默取下来放在了床头上。
茉莉,莫离。
人总是会有这样斩不断的情愫,寄情于景、寄情于物,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她把灯关上,鼻间有变得淡了的香气,蒙着被子把自己圈在了床上。
珠玉以往睡觉时是很安稳的,但这一晚上,可以说从闭眼开始时就在做梦。
梦中走马观花,有小时的瓦儿胡同,有羌寨外连绵大山,有洛水旁的“藏玉”镇,最后定格,就是在家里。
天桑和陈之谨一如反景中的模样,年轻、朝气,但又不似反景,中间并未间隔那道天堑一样的光幕,天桑伸手触摸珠玉面颊的时候,她甚至在梦中感知到了暖意。
天桑笑起来,肩上垂着的麻花辫子一颤一颤的,她说:“啊呀,妈妈的阿玉已经长大成人啦。”
珠玉是想开口的,却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一样,只空张着嘴,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能嗅着天桑离得很近的手上,那一股淡极了的茉莉花味道。
天桑同陈之谨并肩而坐,一同端详了珠玉良久,似乎是受时间所限,她终于不舍地开口:“阿玉,你要成为真正不死的相天师,如此劫难是必经之路,要怪妈妈就怪吧,我本就对不起你。”
“阿玉,妈妈和爸爸只是同你生时永别,如果想念,就来落星,我们就在白石,我们就在这里。”
“不怕,阿玉,不怕。”
画面因为晃动和旋转,消散得很快,珠玉急促地喘着气醒来时,入眼是天辰有些悲怆的脸。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压着声音道:“阿玉,爸爸……他走了。”
珠玉从床上坐起。
床头的茉莉手串已经枯萎透了,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小飞燕枝头上开着的最后一朵摇摇欲坠的花,决然地掉落了下来。
第134章 长决陆
天辰当初问过珠玉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首先,出凤凰洞那会儿是真的难受,人一旦在生理上受了天大的委屈,下意识第一个念头大概率就会是——我想回家。
除此之外,至于为何久待,就要追溯到另一个由头,起于她某一次的“相天”。
虽说是相天,珠玉觉得说到底太过于残忍,没用最直观的方法直接去“看”,思来想去,换了个折中的方法,就是问香。
沐浴后取香炉,立三支线香一并点燃,待香灰落三次后观香谱。
珠玉静静地站在柜子前,看着右炷的香灰慢慢朝右弯下,另两支则始终直立着。
孝服香,人断肠,七日之内人口伤;
大人躲,少小防,棺前纸钱莫乱扬;
鸡犬静,门勿敞,一炷清香镇魂房;
灯火亮,灶台藏,落雨不得走夜殇。
是凶。
也没有别人了,只陈之谨能称得上是满足条件。
模样如此标准的香谱,其实也和亲眼看到没有什么分别,珠玉面无表情地收拾好一切,然后在陈之谨面前装出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模样。
天辰当然是知情的,或许说他看到得更多,所以才会在头天晚上的时候察觉到了些征兆,才会有欲言又止的哀戚神色。
珠玉确实是得到了不死,但也只能保她自己不死,即便知道定局,追根到底并非病痛折磨,也并非天灾人祸,无疾而终的情况下,她无力做出任何改变。
陈之谨在睡梦中走的,走得平和,脸上还带着些微笑意。
天辰很快就从失措的状态中剥离了出来,若说一件事情尚未发生,如同不知什么时候会砍向脖子的刀,他总会有悬而未决的惶然不安,及至成了定局时,知道事已至此,不会变得更坏,心态就莫名平稳了起来。
他在摸到陈之谨冰凉僵硬的躯体时、在将珠玉叫醒时,心跳都是急促着的,终于等到专业人员上门时,就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里。
还是会悲伤,可在悲伤之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开具死亡证明的时候,连医生都有些惊异,说家中老人年纪虽大,并不算是异常高龄的人群,他们见过寿终正寝离世的,有些甚至能超百岁,只是器官衰竭临近终点的时候,纵使有睡梦中咽气者,看似平静,实则或有心脏骤停,或有缺氧窒息,临终前还是会受些痛苦的折磨。
而陈之谨的生命体征,则像是断崖式地下跌,好比上一秒还正常呼吸着,下一秒所有的一切就都被画上了终止符。
换言之,就是一点罪都没受。
珠玉站在一旁听着,默认了这一说辞,天桑亲自前来将他接去白石的,怎么舍得叫他受苦呢。
机构工作人员大概叮嘱了遍必须要走的流程,不忘叫他们节哀,临行前塞了几张硬卡纸,细看都是些殡仪馆的名片。
火葬的遗体运送得由殡仪馆承办,天辰挑中一张,打了电话过去。
***
陈之谨是入赘,双亲早在与天桑结婚之前就走了,老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地名,同远亲之间也多年都没有过什么往来了。
他也没有什么朋友,硬要说的话,年轻时相熟的街坊里能算上几个,可人疯癫了这么多年,等清醒了,才知晓不乏有搬离旧居了的,仅剩的那么几个,待再相见时,依稀还能瞧出些当年的模样。
此为旧情,念及之人想送送最后一程,同陈之谨相仿的年纪也不允许他们久坐,泪眼婆娑间恍惚一瞥,“白榆”同天辰并肩而立,竟似看到了年轻时的天桑与陈之谨。
珠玉不忍看他们一直在这里触景生情,见时候差不多,叫始终帮衬着的叶青濯一一送了回去。
又叮嘱他也不用再折回来了,回家休息就成,等入夜后,在里留两人足够。
陈之谨入殓前,好生修整了头发,剃干净了胡须,由天辰换擦洗身,穿上了寿衣,珠玉一个个系着衣服上钉的布带时,攥着他苍老干枯的手指呆愣了许久。
天辰提醒她,别叫眼泪滴到爸爸的身上,不然说是会再也梦不到他。
珠玉吸了吸鼻子,眼眶干涩得发痛。
提醒实属多余,她直到现在,还是一滴泪都没流出来过。
再说,还需要做梦么,想他们的时候,就去白石了。
话是这么说,等人都走光的时候,珠玉还是觉得心里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叫她喘气和咽口水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伸手摸向胸前,那里贴身带着枚玉如意,被体温暖得温热,玉质细腻光滑,她就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天辰接了杯热水递过来:“累了就去歇会,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