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伸手去接,小口地啜饮:“不用,不累。”
天辰知道有列缺,珠玉是字面意义上的不会觉得累,便没再坚持,坐去她身侧,似乎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看着棺材道:“爸爸他当年,在还没有完全疯掉的时候,执意打了两具楠木棺椁,一具放了妈妈喜欢的衣物用具,一具放了给你缝制的百家衣和玉如意,在家中搁棺有月余。”
“我那时候小,但也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一面想着去劝解,另一面又清楚地知道爸爸即将面临的处境,跟着一起难过,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在正房两具棺椁中间静坐,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晚,我照常做了饭给他送去时,打眼一看,屋里是空的。阿玉,你猜爸爸在哪呢,他撬开放着妈妈衣冠的棺材,爬进去,在里面睡着了。没进去之前,没有人影的屋子和半开的棺材盖差点给我吓疯。”
珠玉很小声地笑了一下,觉得不妥,忙用手去捂。
天辰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嘴角跟着抿了抿,有些伤感地继续道:“那年他为你二人停棺,今日轮到你我为他守灵了。”
珠玉点了点头,问道:“以后呢,你怎么打算?”
天辰很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停歇了许久才道:“手续之类的一件件办吧,那些都不重要。阿玉,我想跟你商量,他能不能同妈妈合葬,原本只是个衣冠冢也没关系的,他们两个分别了这么久,或许会想待在一起。”
珠玉道:“你看着办就行,我不好用原本的身份出面,有些事要你受累。”
天辰后四个字咬得重,在话里头藏了话,见珠玉根本不接招,也不想硬把话题转回去,只摇了摇头道:“一家人,说什么累不累的话。”
珠玉从头到尾都不觉得饿,只觉得冷了,手里的热水喝见了底,又要去接。
天辰率先起身,从她手里将纸杯抽了过去,接满水往回走时,就看到她低头在看手机屏幕,等他要走近时飞速地收了起来。
就一眼,瞥到发过来了张截图,对面的人头像火红,中间招财两个大字,除了风辛金也应该没旁人了,似乎是和谁的聊天记录,稀稀拉拉的,就几条。
珠玉动作不算谨慎,不过摆明了没打算让他看到,那他就装没看到,依旧沉默着坐回了她的身侧,两人离得近,天辰几乎都能听得到她思绪飞速转动的声音。
是有些抽象,可或许她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和她略微变得快了一点的呼吸暴露了一点。
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天辰喝了点水,等珠玉开口。
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居然自己慢慢地平复下来了,还打了个哈欠,问他能不能眯一会。
天辰瞪着眼睛看她。
珠玉不解回看,口中问道:“你瞪我干什么,不是你说累了就去歇吗?”
她这人真是,不管赖话好话,但凡听了,不挑个时候就要闷头执行,就跟她在洞里甩他那一巴掌般干脆利索。
天辰质问:“你等会睡,没有话要问我吗?”
珠玉依旧不解:“问你什么?”
天辰与她共处时并不设防,于是张嘴就道:“问我老四的事啊。”
珠玉的眼神就变得玩味起来,拖长语调问:“四哥什么事啊?”
天辰眉头一跳,就知道自己又着了道了。
着就着了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珠玉看他恍然的神色,轻笑一声道:“老早就觉得你有话要说,跟便秘似的,拉又拉不下,说也说不出,我看着难受。”
天辰听得想去捂她的嘴,确认道:“所以你刚才是在假装吗?”
是也不是。
珠玉确实有表现刻意的成分在,但自己早些时日就着实将这些想通了,只是因为那张图激得心里起了些波澜而已,介于不愿意将话题转到那上面去,便歪着头看他:“你不是想跟我说四哥起死回生的原理么?与天水的那次不同,赵诚是会死的,但四哥不会,不是吗?”
天辰彻底没了招,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点头道:“有推论,毕竟融合了我的伴生鬼,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用了什么法子,但赵诚我看过,除了有层尘障外,和常人无异。”
他意有所指地道:“所以,和种类有关,也和占比有关,需要你自己摸索。”
珠玉伸手比划了下:“那能调整人的身体吗,就比如……”
这一比如还没说出来,脑袋上就挨了天辰砸的一拳。
“想什么呢你这丫头,嘴上有个把门的,别什么都往外跑啊!”
珠玉怒了,反手就是一胳膊肘捣了过去:“伤疤,我说伤疤啊!你干什么呢,谁想歪了显而易见啊!”
天辰没来得及躲,肋骨间被她撞得生疼,趴在地上举手道:“得,我错了,伤疤可以,伤疤可以!”
她伸手把人拽了回去,又灌了大口的热水:“原理是通的,实施不了,毕竟这东西他不想要。”
天辰捂着胸下嘶嘶倒吸凉气,微弱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是还没放下呢。
当时青崖岭上的那句话,珠玉就差明说是为陈之谨回的家了,那么既然预料到了他的离世,这个家,她应该不会久留,所以从启程那时候起,她就有别的打算。
不过说的也没错,有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实施是另一回事。
永生这事儿吧,就像是围城,没有的人想要得到,已经拥有的人急于脱身,所以世间种种,从来就披着层讽刺的外衣。
天辰看了她一眼,也有旁的办法,总归给无启续命是做得到的,但续了一世,下一世呢,多留了他一段时间,然后呢?
他叹气:“那你怎么想,真就不去找姜玠了?”
珠玉盯着灯光照不到而显得黑洞洞的屋顶角落处,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天辰道:“不去的话,你要后悔的。”
珠玉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我后悔了又怎么样?选择万千,总会觉得现在的路是不尽人意的,你怎么知道别的就没缺憾?你这一辈子没有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天辰思索了很久,久到珠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她真的开始困了起来,才认真地说了句:“我没有。”
珠玉一个晃神,终于正起神色来,犹豫着道:“可我真走了,留你一个,没问题吗?”
天辰道:“你当我还是小孩呢?”
话一出口,才想到是凤凰洞里发生过的对话,笑着戳她脑袋:“阿玉,我是被魇住了,说的话不能当真的。再说,困住我的是小时候的记忆,那会是真的害怕你再也不想理我了,怕家里只剩我一个了。”
“和现在的情况相比,两者完全不是一码事,你要有你的生活,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说一切都重回正轨了,你是我妹妹,咱们是一家人,并不意味着就要一直待在一处的,有离家日,自会有归家时,再正常不过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天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阿玉,知道你在,哪里都能是家。”
第135章 长决柒
赵诚家里垒的气派三层楼房,现在空了有十分之九。
姜玠从背阴的卧室里搬了出来,挪去了对面那间当初风辛金住过的、更明亮宽敞的卧室,反正家具之类的都有,说是“搬”,也只需要人过去就得了。
他每天清晨定点醒来,按照约定给风辛金发过去自己的定位,下楼做饭,等着太阳升起来就拖摇椅去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掠过屋檐将要西斜时,他再拖着椅子回屋,吃饭上楼。
遇到下雨下雪或是没有太阳的情况,椅子还是坚持要拖的,就单把“晒太阳”这一项,替换成“坐在廊下发呆”。
于是每天来回拖椅子和上下楼梯就成了姜玠仅有的运动量。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现在这具躯干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再多,反而会消耗原本的精气神。
伏羲庙整体修整过一次,内里的环境依旧是十分宁静的,姜玠故地重游,去了一次之后,就没再去过了。
虽处在同一个市,他现在体力不支,中间的距离便显得格外遥远起来。
流水账一样的一天天就这么过,姜玠既然给这段日子定了目标,就一定要雷打不动地实施,仿佛是最后能坚持的事情,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他怕自己忘了自己还在活着的。
赵诚估计也想不到,念叨了他几乎一整个童年“多晒太阳,好补钙”的说辞,在成年之后,终于被迟到地兑现了。
姜玠已经偶尔会有精神恍惚的状况出现,阳光好像变成了唯一能让他区分开地底和人世的存在。
天已经很冷了,他将赵诚那张异常厚实的大毯子拽了出来,上头的鸳鸯戏水和双喜字依旧艳丽,只是再次铺在膝盖上的时候,恍若隔世般。
那会才刚同珠玉见面没多久啊,没想到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
他看着外头的雪,山群因为积雪笼罩的缘故显得影影绰绰,间或夹杂赤红色的砂岩,正如那年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