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离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点他专注的侧脸。
自三年前起,谢璟川便开始随皇帝学习处理政务,而今朝中大半事务都是由这位太子殿下处理。
相较从前,他忙碌了许多,可阿离却很少能感受到这点。
她悄悄翻了个身,趴在床边看向他,呼吸清浅。
谢璟川并未注意到她醒来,目光投在案几之上,他执笔的姿势极稳,朱砂笔悬在奏折上方,沉思片刻写下一道朱批。
他的眉心紧皱着,衣袖上的银线云纹随着手腕的移动时隐时现,如暗夜中流动的星河。
阿离故意弄出了些声响,谢璟川立刻看过来,见她醒来,放下手中的笔走了过来:“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就是脖子这里还有些痛。”阿离捂着伤处说道。
谢璟川坐到床边,看了看她的脸色:“我传太医来。”
“不用!”阿离赶忙抓住他的手,让他重新坐下。
谢璟川看向她:“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阿离伸手抚上他紧皱的眉头,又用力摸了摸,直至那里通红一片。
谢璟川虽然觉得痛,却也没有躲开,只是将她身上滑落的毯子盖好:“心情不好吗?”
阿离曲起手指,在他眉心敲了一下:“怎么老爱皱眉?皱得像个小老头,不好看了!”
虽是训斥的话,但谢璟川听完却翘了翘唇角:“好,我以后不皱眉了。”
“骗人,”阿离不吃他这套,板着脸生气,“这句话和你说了不下百遍了,你什么时候听进去过?”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阿离最怕读书写字,谢璟川则恰恰相反,经常秉烛夜读,遇到不解之处,往往皱眉不语。
阿离偶尔见过几回,想起皇上压在他身上的期许,便时常在他读书时闹他,不想让他总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东宫的烛灯下永远都有两道小小的身影。
谢璟川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时,不大通文墨的阿离问他:“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句话是不是和我们现在很像。”
现在月上枝头,她对着谢璟川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说着悄悄话。
谢璟川摇头:“是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我们又不是唐玄宗和杨贵妃。”
强行将人绑在身边,却又护不住她,最终也只能天人永隔。
睡意朦胧的阿离点点头:“好吧。”没一会儿,又趴在谢璟川手边睡着了。
而不许谢璟川皱眉的这个习惯,阿离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在阿离看得见的地方,他已经很少蹙眉。
“是我错了。”谢璟川开口认错,她却偏过头不想理他。
阿离今夜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又久久不消,谢璟川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这几日的事情想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症结所在。
素日学的那些圣贤道理,在此刻通通失效。
他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朝堂上各怀心思的大臣,却拿眼前的女子毫无办法。
见他如呆住一般,阿离终于看过来。
谢璟川眼神微亮,听得她说:“李茂之事,你是如何处置的?”
原来是这件事,谢璟川松了口气,将自己的处置复述了一遍。
阿离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在他掌心无意识地画着圈:“可有牵连?”
“李茂如此行迹,定襄伯至少也有个治家不严,管教不善的罪名,牵连是定然的。”谢璟川道。
阿离点点头,看上去还算满意,又道:“同他一起的那几位公子小姐,关关天牢便够了,让她们长个教训。”
谢璟川意外于她的说情,从前若遇上这样的事,她是必然要追究到底的:“陈小姐她们还要待回京后,按刑部规程议罪。”
阿离想放过她们,谢璟川却不想,今日这般骇人的场面,发生一次便足够了。
阿离狐疑地看向他:“你不是太子吗?连这样的请求都办不了吗?”
谢璟川沉默垂眸,阿离已起身,半跪在床上与他对视着:“不是你说过的,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找你就能解决吗?”
谢璟川一顿,阿离说的是他们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幼时的阿离很是胆小,曾被进宫来向太后请安的汝南王世子推进了荷花池。
她不会游水,一下子沉入池中,惊慌失措。
好在东宫的宫人路过,及时将她救起,又将消息传回了东宫。
那时还不到十岁的谢璟川,人生中第一次同人打架,打的便是重臣之子,汝南王世子。
虽然汝南王世子比谢璟川还要高上一个头,可在这次打架里,却没占到半点便宜。
等宫人将两人拉开时,谢璟川已将世子揍得鼻青脸肿,哭着要出宫找父亲母亲。
这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阿离并不清楚,只知道溺水苏醒后,看到的便是气喘吁吁,嘴角带伤的谢璟川。
他小大人般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往后用不着再忍气吞声,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会护着她,会为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阿离如今的脾性,都多亏了他的这句话,不管做了什么,都有谢璟川在她身后护着。
在阿离不加掩饰的信赖眼神里,谢璟川最终败下阵来,答应了她。
“谢璟川,你人真好!”阿离欢呼一声,扑进他怀里,也撞开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门。
谢璟川不假思索地接住她,温柔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这宫里人人都惧他,怕他,敬他,畏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他。
在谢璟川看来,这些人都有着同样一张脸,只有阿离是不同的。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亮,是这深深宫苑,乃至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他是天下人的太子,却只是她一人的谢璟川。
第91章 跋扈白月光10
兰心在太子营帐等了快一个时辰,太子殿下才将郡主送出来。
她赶忙扶住郡主,见郡主同太子殿下说:“你回去,就这么两步我又不会走丢。”
谢璟川闻言站住:“我看着你走。”
方才在营帐中,此人竟想要说服她留下休息,要不是阿离强硬地拒绝了,只怕兰心今晚就见不到她了。
尽管与他拉扯了数个回合,但阿离此刻仍是困倦不已,整个人都靠在兰心身上,全靠她看清前方的路。
阿离的营帐距这里不远,主仆俩提着灯慢慢朝前走去。
猎场的夜依旧喧嚣,远处隐隐有人围在一起大笑着喝酒吃肉,脚边的草丛里传来不知名的虫鸣,阿离闭着眼,感受夜风吹在微微发烫的脸上,莫名惬意。
身边的兰心忽然站住,声音警惕:“是谁在哪里?”
阿离心里一颤,以为是李家人找她寻仇来了,立马看向最近的守卫处。
兰心将她护在身后,将手中的灯提起,阿离确认守卫离此处不远后,也跟着看过去。
只见她的营帐前隐约有人影闪动,听到兰心的声音后,那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
她微微睁大了眼:“陈翊之?”
真是寻仇的人。
但不是李家的,而是陈家的。
陈翊之走上前,眼中复杂,整个人看上去也憔悴了几分:“郡主。”
见他说了这句话后,便迟迟再未有言语,阿离索性先开了口:“陈丹之不会有事的,顶多关几天大牢,申斥几句。”
她想,他等在这里应该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陈翊之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浮上来的是更浓重的哀色:“多谢郡主为舍妹求情,但……”
他动了动嘴唇,手掌微微收紧,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郡主的伤怎么样了?”陈翊之抬眼,目光落到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脖颈间。
阿离摇头:“太医说没伤到要害。”
陈翊之点了点头,忽而掀袍单腿跪下,目光沉静:“今日之事,下官代小妹向郡主赔罪,她所做下的错事,下官会尽力承担和弥补。”
“今后不管郡主有任何事情,下官都会尽力去替郡主完成。”
阿离立在原地,垂眸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他素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沉稳坦然,不见丝毫怨怼和虚假。
她能有什么,是需要他这个小小武将去办的?
远处人群突然欢呼起来,阿离本想说出口的拒绝一顿,收了回去。
见她并未出言拒绝,陈翊之缓缓起身,后退几步:“夜很深了,下官这就告退,请郡主回帐休息。”
阿离略一分神,陈翊之已走出很远,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
因着受伤,阿离接下来几日都被谢璟川监督着在营帐里养伤,他每日都会来陪她用饭,有时忙起来,也会抽空来她营帐里坐坐。
而陈翊之,自那夜后,同样也是每日都会来看望她。
只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这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出现,从未遇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