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乐!开宴!”
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多时的教坊司奏乐声起,钟鼓笙箫齐鸣,瞬间充盈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接着,舞姬们蹁跹入场,水袖长舞,身姿曼妙。
殿中气氛放松下来,百官们推杯换盏,低声谈笑。
阿离身后的兰心和明霜也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歌舞,时不时与阿离说笑一两句。
她没什么兴趣地看过去,却在舞姬们如柳枝般柔软纤细的身影间,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那是一位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坐在一众公侯夫人的席列中,身份显然不低,但她的装扮,却与周围的闺秀小姐们截然不同。
她并未穿着时兴的飘逸长裙或是宫装,而是一身湖蓝色的锦缎骑射服,袖口用银线缠枝纹收紧,利落修身,隐约可见脚下穿的是一双小巧的鹿皮软靴,而非寻常的绣花珠履。
女子的发髻也极为简单,只挽了一个单螺髻,以一根素雅的玉簪插着,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首饰。
她一只手支在案几上,托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对这冗长的仪式和周围细声细气的寒暄感到无比乏味。
女子大胆地四处打量,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美,恰好与阿离好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离猜想,这般特立独行的大约就是女主傅犹知了。
她朝傅犹知露出一个友善的笑,随后移开了目光。
谢璟川已不在座位上。
阿离与兰心和明霜说了一声,趁席上其他人不注意,也偷偷溜了出去。
殿外,夜凉如水。
与殿内的燥热喧嚣不同,春日的夜风还带着些凉意,吹拂着锦绣宫灯,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阿离急切地四处张望,提着水红色的裙摆绕过三、四条回廊,终于在不远处的汉白玉栏杆旁,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背对着大殿的方向,凭栏而立。
周遭是华丽的宫殿楼宇,远处依稀传来宴会的欢声笑语,而这一切繁华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又或许,是他主动推开了这一切。
阿离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谢璟川。”
这一声轻唤,像一枚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
谢璟川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还是转了过来。
“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兰心也不记得给你拿件披风。”
一如既往的语气和关心,阿离却瞧出了他眼中一瞬的复杂和闪躲。
她上前一步,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近日怎么了?”
谢璟川的眉眼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近日实在事情太多,没能来看你,抱歉。”
阿离注视着他低垂的目光,问:“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谢璟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却有些干涩发紧。
知道了那些事以后,他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她?
青鸾殿失火一事让谢璟川格外紧张,生怕再出意外,便暗中派了暗卫在隐月阁周边保护阿离。
几日前暗卫来报,有一内廷署的宫人时常在隐月阁外窥视,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在谢璟川的示意下,那宫人被抓进了东宫。
据那宫人所说,她名叫沈柳,与郡主出身同村,甚至她的娘还是当年接生郡主的产婆。
见青鸾殿失火,沈柳认为是有人蓄意谋害,想要提醒郡主小心。
只是她不常到青鸾殿去,不知该怎样才能见到郡主。
而沈柳所认为的那个幕后凶手,正是萧贵妃。
听到这些的谢璟川只觉荒谬,那沈柳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当年之事一箩筐全部倒了出来。
当年萧贵妃和太子于避暑山庄回京的路上,遭遇匪贼追杀。
那些匪贼显然是有备而来,将他们身边的禁军和侍从杀了个干净。
贵妃母子在心腹的护送下,一路逃亡,慌乱之下逃进了阿离爹娘生活的小渔村。
那日恰好是阿离娘生产之日,见村前出现了一伙追杀妇孺的匪贼,阿离爹二话不说拿起鱼叉与村民们奋起抵抗,并将贵妃母子藏进了自己家中。
可普通村民如何能与穷凶极恶的匪贼相抗?
尽管拖延了许久,阿离爹还是倒在了乱刀之下。
那伙匪贼开始在村中四处寻找贵妃母子的藏身地。
村东边的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藏着贵妃母子,刚生产完的阿离娘以及两个产婆,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几人吓得脸色发白,一声也不敢出。
可糟糕的是,邻居带回了阿离爹身亡的消息,阿离娘崩溃不已,情绪失控之下一心只想着开门去找丈夫。
两个产婆立刻拉住她,又拼命捂住她的嘴。
众人正在门内拉扯着,贵妃将太子藏进衣柜,不知何时来到三人身后,一把拉开门将阿离的娘推了出去,而后立马关上门栓,任阿离娘一人在外,没多久就遇上了匪贼,被乱刀砍死。
又恰好是拖延的这一会儿时间,足够支援的禁军赶到,将贵妃母子救回了宫中。
而若不是太子从衣柜中出来后,发现了床上无人照看,哭声已相当微弱的阿离,求着贵妃将她一起带走,也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这番说辞,谢璟川自然不会全信。
他很快派人去到当年那个小渔村调查真相,可真相与沈柳所说竟然相差无二。
那一刻,谢璟川只觉天旋地转。
他的母妃直接导致阿离从出生起就成了孤儿,而他却享受了这么多年她带来的温暖和陪伴,这些所谓的爱都是建立在她的血泪之上。
他所有的“给予”在这时都成了可笑的补偿和侮辱,而他甚至还期盼着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多么无耻。
阿离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一种近乎于莽撞的冲动将她的脑海占据。
她忽然上前一步,完全不顾什么尊卑礼仪,主动牵起他冰冷的手。
谢璟川浑身一颤,终于肯抬眼看她:“阿离?”
“别说了,跟我来!”阿离不由分说地拉住他,两人沿着那片被月光洗练得一片皎洁的汉白玉宫道,跑了起来。
“你……”谢璟川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也猜不到她想要做什么,只是她眼中的担忧和坚定让他根本无法抵抗,心甘情愿地跟从。
在这寂静无声的漫长宫道上,阿离的裙摆因奔跑而飞扬起来,如同夜色中骤然绽放的花,鬓边的步摇流苏激烈地晃动,撞击出细碎清越的声响,混着两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座皇城固有的肃穆与沉寂。
夜风迎面扑来,奇迹般地吹散了萦绕在谢璟川心头的阴霾。
两侧巍峨的朱红宫墙和高耸的殿宇飞檐在视野中飞速地向后退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不再问她要去哪里,也不再思考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和罪孽。
此刻,他只是跟着她,追逐着前方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月光,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她微微的喘息。
在这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所有的烦恼、身份、责任仿佛都被甩在了身后。
这一刻,他不是太子,她不是郡主,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任何阴差阳错。
直到宫道尽头,阿离终于力竭,慢慢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谢璟川想要上前给她顺顺气,阿离却指了指他身后。
他转身看去,只见两人站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前。
谢璟川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了宫门正上方那块蒙尘磨损,却依稀能看出昔日气派的匾额之上。
坤宁宫。
谢璟川微微睁大眼。
这是……先皇后的宫苑。
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嫡母,却知道当年先皇后与母妃同日生产,只是因受了惊吓,诞下一个死胎,而后产后虚弱,不久便郁郁而终。
自先皇后早逝后,这座象征着尊荣的宫殿便被父皇彻底封闭,成为宫里的一个禁忌,一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角落。
第96章 跋扈白月光15
坤宁宫大门上的铜锁已然生锈脱落,阿离熟门熟路地将锁取下来,带着谢璟川绕到了大殿背后。
这里原本是先皇后命人开凿的一处小荷塘,从御花园处引了活水来,塘边种着芦苇和菖蒲,一座小巧的曲桥通向塘中央的水亭。
只是先皇后逝世后,坤宁宫的宫人都被遣散,此处也疏于打理,塘边的芦苇肆意疯长,将满池景色都遮在了身后。
两人一齐上前,拨开重重叠叠的芦苇,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正是六月时节,塘中荷叶渐渐舒展开来,密密匝匝地铺满了水面。
荷花紧裹的花苞自层层绿叶中傲然挺出,尖上染着一抹嫣红,或粉或白,如同蘸饱了胭脂的羊毫笔尖,直指夜空。
这片荷塘并未因主人的逝去而就此干涸枯败,反而因无人管束,更添了几分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