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杖刑多用坚实硬木,击打罪人后腰及背部,直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些硬木长而厚实,比寻常棍棒更重,行刑前还会在水中浸泡一夜,使其变得更加坚韧,打在身上时不易滑动,着力更实。
谢璟川那日硬是受了三十杖,抬回东宫时已是气若游丝,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而后东宫被封闭,墨闻只来得及将东宫中的部分伤药藏到了谢璟川床下,便被带走。
从昏迷中醒来的谢璟川几乎动弹不得,只得拖着病体,勉强上了些药,草草包扎了一番,好歹活了过来。
阿离一下子梗住,指尖在袖口上搓了搓:“要不,我帮你吧?”
谢璟川静默了片刻,没反对,听话地背过身,将上衣缓缓褪了下来,露出一片狼藉的后背。
阿离吐了口气,跪坐在他身后,打算先将他自己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取下。
她绕到谢璟川侧面,抬手伸向他腹部绷带的结,指尖轻触间,谢璟川劲瘦的腹部忽然颤了一下,吓得阿离猛然缩回手。
分明还隔着些距离,谢璟川身上的热气却仿佛直接喷洒在了她面上。
阿离忽然有些不敢抬头,眼睫不停抖动着。
谢璟川更是没好到哪儿去,偏过头,耳根已红得滴血。
过了一会儿,阿离勉强镇定了下来,继续手上的动作。
谢璟川虽然受了重伤,虚弱无力,这背上腰间的绷带倒是缠得死紧,阿离挣不开,又怕碰到未愈合的伤口,只能一点点动作。
过了这么多天,有些伤口处长出的血肉已和绷带粘连在了一起,轻轻一碰,带下一片皮肉,谢璟川痛得冷汗连连,却咬牙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离看他一眼,手下更轻柔几分。
花了整整半个时辰,阿离才将谢璟川身上的伤口都上了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绷带。
做完这些,两人俱是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捞起来一般。
想着送佛送到西,阿离去侧殿净完面,又打了一盆水回来,放到谢璟川眼前:“你也擦擦。”
趁着谢璟川擦拭身子的时候,阿离喝了几大口水,盘算着这东宫里缺的东西:“我之前问过太医,这药需得三日一换,三日后,我还是这时候过来。”
“好,”谢璟川背对着她,手中巾帕擦过肩膀,忽然问了一句:“对了,父皇下令幽闭东宫,外面禁军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阿离搬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是太后娘娘找皇上求的情,允许我进入东宫,只是不能太过频繁,不能教旁人发觉。”
谢璟川手上一顿,声音很轻,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你定然也向皇祖母求情了,对吗?”
阿离没想到他只注意到了这个,满腹的草稿囫囵地塞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见她没说话,谢璟川黯然垂眸,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皇家之中不存在真正的亲情,皇祖母喜爱他,不过因着他是父皇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晋国的继承人,不管这个位置的人是谁,皇祖母都会向他展露慈爱之心。
皇祖母也并不是心软之人,若非阿离苦求,进东宫的人也不会是她。
终是他连累了她。
谢璟川将衣裳系好,喉咙滚动几下:“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阿离闻言看向窗外,月儿高悬,已是深夜。
她起身:“墨闻如今身在冰窖司,我会尽力照拂他,若日后朝中有何变化,我也会及时带消息给你。”
谢璟川却摇头,一字一顿:“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万毋逞强。”
“至于我这边,”他轻笑一声,眉目淡然,“也不会更糟了,最差不过一个死,没什么好怕的。”
阿离不由蹙眉,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这副看淡一切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励精图治、以天下社稷为己任的谢璟川,已判若两人。
谢璟川送她到殿门前,阿离回头看着他疲乏的面色,轻声道:“就到这儿吧,你现在需要多休息,少走动。”
谢璟川答应下来,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那我看着你走。”
阿离走下台阶,一步三回头地朝他挥手,直至身影消失在宫苑深处。
谢璟川眼中的微光也彻底归于湮灭,他大半个身躯藏在屋檐的阴影下,脸上神色莫辩。
*
这夜后,阿离每三日便会去一趟东宫,为谢璟川换药,再陪他安静地待一会儿。
而每一次她进入东宫时,总能远远看见等在屋檐下的谢璟川。
宫中时日漫长,谢璟川度过的每一段时光,都以阿离的出现为起始。
阿离要来的那一日,谢璟川总会早早等在屋檐下,累了便随意坐在阶下,直到阿离的身影出现。
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看向她的目光不似从前执着,总带着淡淡的悲伤和眷恋,仿佛将每一日都当成了最后一日。
前朝乱过一段时间后,再次恢复了平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嗣子也未传出半点消息,有人说陛下已秘密立储,为防嗣子过早受到关注,这才并没有公布天下,也有人说陛下根本没有废太子的打算,只是这种说法没有多少人相信,毕竟东宫仍在幽闭当中。
在前朝后宫一潭死水的平静下,被宫人们视作不祥之地的东宫,却成了谢璟川和阿离两人的秘密小天地,他们难得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璟川身上的伤刚好一些,便亲手在庭院里扎了一只秋千,刚好容两人坐下。
每个阿离来到的夏夜,两人总是悠悠地荡着秋千,一边吹风乘凉,一边说些有的没的。
阿离并没有问起他触怒皇帝那日的事,谢璟川也没有主动提起,就像是坤宁宫的那个秘密,短暂地被人发现,却不能立刻宣之于众,只能暂时蛰伏,等待时机,等到它能够见光的那一日。
谢璟川这一次实在伤得太重,阿离带来的药只能治愈他皮肉上的伤口,可他的里子受损严重,必得长期调养,不能太过操心劳累。
阿离学着做了几回药膳,然而谢璟川刚吃一口便表情失控,最后这些东西都被她喂了庭院里的花草。
陪伴谢璟川的这几个月内,阿离敏锐地发现他偶尔会皱眉捂住心口,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可当阿离问起,他却只说无事。
阿离想到了如今自己体内的情丝血,心中格外地不是滋味。
转眼今岁的夏天就要过去,夜晚的空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凉意,谢璟川拿着毯子出来时,阿离正窝在秋千上看话本。
他将薄毯盖在她身上,拥着她的肩膀坐下,阿离顺势调整了姿势,更加专注地品读书中的话本。
天上繁星点点,谢璟川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听从前的宫人们说,我母亲最爱的便是夏日,总在后殿的榻上躺着瞧星星。”
坤宁宫的陈年旧事久未有人再敢提起,但谢璟川有心去查,仍教他查出许多。
通过那些宫人的只言片语,生母的模样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拼凑。
在皇帝偏宠贵妃的那些日子,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并不屑与旁人争宠,她心中丰盈,自有傲骨,从不自怨自艾。
即使坤宁宫已冷寂多时,她却始终怡然自得,宠辱不惊,那片藏在芦苇中的荷塘便是那时候建下的。
若不是后来有了身孕,她或许会在宫中度过平静却安稳的一生,不必在枕边人的算计中含恨而死。
在她为一个陌生孩子的死恸哭时,刚从她身体分离的亲生孩子正被杀母仇人小心地抱在怀里,他们围着他,瞧着,看着,笑着,听不到坤宁宫里的哭嚎。
谢璟川心头一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色瞬间苍白。
阿离放下书看过来,担忧的目光在他心口转过一圈:“我明日再去求一求太后娘娘,求她松口让太医进来为你把脉。”
谢璟川笑了笑,将她拥得更紧:“阿离,若我死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阿离将手放进他手心,十指相扣:“你不会死的。”
谢璟川仰着头,声音很轻:“生死之事何人能知?”
阿离见他今夜如此感慨,想起明日便是先皇后的诞辰,他如今被皇帝下令困于此,能够思念的亲人只有先皇后一人了。
她挣开谢璟川的怀抱,噔噔噔跑进殿中,又噔噔噔跑回来,手中拿着她三日前带来的一壶果酒。
“明日我不能来陪你,只好今夜陪你醉一回。”阿离将酒壶递到谢璟川眼前,一派豪气云天的模样。
谢璟川身子不好,暂时还喝不得烈酒,阿离特意挑了这种女子喝的果酒带来,香甜不腻人。
谢璟川凝视她许久,眼里尽是她看不懂的神采,半晌才接过酒壶。
两人靠在一起慢慢喝着,这一小壶酒很快便见了底。
阿离舔了舔水润的唇,有些意犹未尽,她身边的谢璟川却不知何时歪在了她肩上,闭着眼像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