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上带着与他相同的苦药气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床前看了他许久。
宁怀卿知道是谁。
可他不敢睁开眼,不敢面对,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
转眼,宁怀卿已在这里住了五日,竹雨依旧日日会来为他把脉送药,而沧澜却再没出现过。
这日,他才喝完药,却听得外面一阵骚乱,似乎有许多人正往这边奔来。
正在收拾药碗的竹雨面色一变,连忙跑了出去,宁怀卿见状也跟了上去。
殿外站着许多身着巫师服饰的人,他们面色凝重地围住旁边的宫殿,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人。
竹雨拨开人群,抓住其中一人问道:“教主呢?!出了什么事?!”
那人附在她耳边道,教主原本几日前伤势见好也醒了过来,可今日沧副使带她去疗伤时,教主却突然气血逆转,气息全无,教中长老已将所有巫医全数召集于此,只等沧副使何时能带教主归来。
说话间,沧澜的身影已出现在尽头,他怀中抱着面色惨白的阿离,疾步如飞。
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宫殿。
唯有宁怀卿被守卫拦在殿外。
从阿离一出现,他的目光就跟随在她身上,亲眼看见她性命垂危的样子,宁怀卿只觉痛彻心扉。
殿外的守卫驱赶了他数次,他也不为所动,守卫拿他没办法,只能任他站在门外,不停朝里面张望。
宁怀卿耳力极好,巫医嘴里的喃喃有词,沧澜压低声音的怒斥,竹雨断断续续的哭泣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他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道声音。
可这些声音里,唯独没有阿离的呼吸,一点都没有。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连站立也没了力气,扶着殿门慢慢滑落。
宁怀卿从未如此惧怕过一件事,死亡。
人死如灯灭,一切爱恨情仇都会随着死亡消散,直至彻底不见。
可他不愿意,他不要放手。
殿里点起了烛灯,一盏接着一盏,整过宫殿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灯油味,呛鼻又难闻,是阿离最讨厌的那种。
可现下所有人都忙着挽回她的性命,就连竹雨也是在阿离转危为安时,才发觉了这一点。
她连忙将所有的烛灯都灭掉,换上一颗颗浑圆的夜明珠,又燃上阿离最喜欢的熏香,将殿中气味覆盖。
忙完这些后,竹雨揉着酸胀的肩膀关上殿门。
见门外已空无一人,果然这正派公子是最最无情的。
她叹了口气,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
殿外终于恢复了平静,黑暗中,“醉梦月”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殿内的熏香静静燃烧着,宁怀卿悄无声息地朝内室走去,夜明珠发出的淡淡荧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床上没有人。
宁怀卿顿时心急如焚,伤重的她能去何处?难不成是被贼人挟持带走了?
他正要出门找竹雨,却忽然听得内室深处传来几道轻微的水声。
宁怀卿眉头紧皱,缓缓朝那边靠过去,腰间的青云剑已然出鞘。
越靠近雾气越是氤氲,他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一点点往前走。
待到眼前清晰一片时,宁怀卿顷刻间如遭雷击,转身便要逃。
可浴池中的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他,素日冷淡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暗哑。
“进来。”
宁怀卿落荒而逃的脚步生生顿住。
第65章 魔教白月光20
“进来。”
听到这话的宁怀卿如同被定住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发现他了。
宁怀卿僵硬着脊背,面红耳赤:“我不是有意闯入的,我并不知你在、你在……”
“我在什么?”阿离掬起一捧水,浇在光滑白皙的手臂上。
宁怀卿如何能说出方才看见的情景,他紧紧抓着手中的青云剑,脑中飞速旋转:“你的伤……可好了?”
不解风情。
旖旎暧昧的气氛瞬间被一扫而光,阿离游到浴池边,趴在手臂上看向他:“托宁公子的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宁怀卿狂跳不止的心陡然慢下来,他开口,语气艰涩:“对不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日刺向她的那一剑,是存了十足的杀意的。
而她明明可以趁他不备反杀,却偏偏避开了要害之处,放过了他。
“那时我被你捅了个对穿,手法没那么准了。”阿离云淡风轻地说着,面上不甚在意。
宁怀卿一愣,苦笑着摇头,整个人的背影寂寥又落寞:“以你的武功,要取我的性命轻而易举,即使是身受重伤时。”
真有他的,又把话题聊死了。
阿离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哀伤,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宁怀卿。”
“我在。”宁怀卿不禁站直,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能不能坐下,仰着头看你,很累。”阿离一字一顿道。
宁怀卿闻言,收了剑就地坐下。
阿离不太满意:“靠过来点,我嗓子哑了,说话费劲。”
这回宁怀卿的动作慢了许多,他背对着阿离,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后,才磨磨蹭蹭地往后挪,一眼也不敢朝后看。
阿离撑着头:“你在秦姑娘、段姑娘、隋姑娘面前,也是这般不敢看她们吗?”
“什么?”宁怀卿没反应过来,只能先逐字解释,“秦姑娘就是苍梧门的段姑娘,她们是同一人,隋沁是我表妹,不敢看她们……”
他说着,被雾气蒸腾得有些发晕的脑袋总算转了过来,耳根烧红,手心冒汗:“这……不一样。”
时间,地点,还有人,都不一样。
害怕阿离再问出些惊世骇俗的问题来,宁怀卿连忙接着道:“今夜究竟发生何事了?”
阿离暂时歇了逗弄他的心思,将受伤后的事捡能说的说了些。
宁怀卿那一剑确实险些要了她的命,好在她那里有死乞白赖问系统要来的定魂珠,才让她能留着一口气回到这里。
神教之中只用巫医,比寻常大夫医术高明。
只是她这伤确实太重了些,为了能尽快恢复,她醒来后便命大巫医将族中的九死回魂术用在她身上。
摧毁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在濒死之际,再以巫医族特有的功法疗伤,最后辅以灵药,起死回生。
这法极为凶险,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稍有不慎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神教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敢用。
此事是她私下指派的大巫医,其他人并不知情,所以那日才会兵荒马乱。
不过,这九死回魂术确实有用,在竹雨出去后没多久,她就醒了过来,只是出了许多汗,黏在身上不舒服,这才进了浴池沐浴。
宁怀卿听完,默默低下头,心中苦涩蔓延:“是我害你致此。”
又绕回去了。
阿离动了动压麻的手臂:“我之前也骗了你许多次,你都忘了吗?”
这一次,是更长的沉默。
阿离等了许久,才再次听到宁怀卿的声音:“你我本就立场不同,我有何资格苛责你?”
“易地而处,若我身在你的位置,也会这样去做。”
阿离准备好的诸多说辞皆堵在了喉间,喉咙一下子又痒又涩,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宁怀卿下意识想要转过来,又在半路生生忍住:“是否要我叫大夫来?”
“不用。”阿离摇头。
她看着宁怀卿再规矩不过的身影,轻声道:“宁怀卿,你真的很不像我所认识的正派人士。”
宁怀卿弯唇笑了笑:“你认识的正派人士是什么样的?”
“正派人士个个都假正经,对我们动辄喊打喊杀,实在烦人得紧。”阿离说。
宁怀卿并没有生气,只是慢慢道:“正派之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可大部分都不是如此,就像你们魔教也不全是恶人,对吗?”
阿离眨了眨眼,没说话。
宁怀修继续道:“正邪之争永无止境,你若愿意放过临枫山庄和武林中其他人——”
“铺垫了这么多,你就是为了说这个?”阿离冷声打断他。
宁怀卿心下一沉,想要辩解说不是的,他今夜是因为担心她才来的。
可这些话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不愿伤害她,可他肩上也背负着沉甸甸的门派使命,丢不掉,甩不开。
她一定很失望。
“宁公子,这里是我的寝殿,请你出去。”
顷刻间,宁怀卿的心被摔得粉碎,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喘不过气。
他强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在起身的一瞬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和巨大的落水声。
几乎是眨眼间,他迅速跳进了浴池中,四处寻找阿离的身影。
再一次,他将她从水中救起。
两人浑身湿透地搂在一起,宁怀卿想要将溺水昏迷的阿离抱上岸,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