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卿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面上覆上一层寒霜。
他早知此行不会顺利,魔教中人狡诈阴险,不知会有怎样险恶之事等着他,可为了这一线可能有的希望,他不得不来。
但直到此刻,宁怀卿才真正看清,眼前的沧澜显然是在戏耍他们,此行商谈是假,羞辱是真。
宁怀卿眉目沉沉,正色道:“沧副使,此行是为商议中原武林与贵派间数日交戈之事,我等相信贵派所言,诚意前来,不想沧副使一见面便出言刁难,如此行事是否有辱贵派门风?”
“贵派与我等交恶多时,以致生灵涂炭,双方皆有伤亡,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百姓们定会感激贵派之恩。”
沧澜本还有些恼怒,听了他这话,倒是平静了下来。
他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宁公子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不知是否肯为天下苍生接我几招?”
话音刚落,沧澜身形如鬼魅般闪至眼前,白发在身后飘动,一派鬼气森森。
宁怀卿立时拔剑相抗,双方缠斗在一处。
可宁怀卿本就受伤未愈,又连日赶路,疲乏至极,即使全力以赴,也很快被沧澜挑落青云剑,打倒在地。
沧澜收了招式,踱步至伤重不起的宁怀卿前面,语含讥讽:“如宁公子这般实力,谈什么拯救苍生,襄扶武林,不觉得是痴人说梦吗?”
宁怀卿咽下喉间的涩意,双手攥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沧澜轻易踩在脚下:“宁公子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便是勉强爬起来又能如何?”
“这所谓的名门正派里,除了如公子一般的废物,便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会沽名钓誉、招揽人心,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上。”
“我神教一统江湖是顺应天理,公子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宁怀卿被压在阴湿的地上不得动弹,伤口鲜血直流,神思也渐渐有些涣散,却还是冷笑着反驳。
“贵派所谓的天理,难道便是肆意残害无辜百姓,以他们的血肉铺做你们野心的垫脚石吗?”
沧澜眼神一暗,又挥出一掌将宁怀卿重重击飞,滚落至宫室的角落。
宁怀卿死死压住嘴里痛苦的呻吟,依旧想要试图站起来,这一回却连伸手借力都做不到了。
沧澜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瞧瞧,苍生口中的大英雄如今在魔教之人脚下苟延残喘,你说,他们是不是还盼着你带好消息回去?”
沧澜踩上他的一只手,用力碾了下去,脚下很快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看着宁怀卿几近昏厥的脸,沧澜眼神阴冷,犹嫌不足:“可我们的大英雄自身都难保了,如何还能救世呢?”
他陪伴了教主那么多年,从不舍得她受一点伤,可眼前这个废物居然敢伤她成那样。
想起教主昏迷前的警告:不准他伤了宁怀卿的性命。
沧澜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从来都不会忤逆她。
那便留宁怀卿一条残命,待日后慢慢折磨。
他一定会让宁怀卿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着的宁怀卿被人扶起,他恍惚中看到了一张陌生的侧脸。
“……多谢。”
女子是沧澜指派来照顾他的魔教弟子,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见他仍半昏半醒着,方才那话大约是呓语。
她自言自语起来:“正派的人居然对我们道谢了,真是稀奇事。”
见宁怀卿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竹雨手脚麻利地将他扶了出去,可该将他安置在何处,竹雨又犯了难。
照沧副使的吩咐,她该将这人扔进水牢,任他自生自灭,可教主先前交代她的话并不是如此。
思前想后,竹雨将宁怀卿带到了一间极为奢华的宫室前,她看了看隔壁宫殿前挂着的“醉梦月”三字,满意地点点头。
此处离教主的宫殿最近,她将这人安置于此,一则合了教主的命令,二则若沧副使来找她的麻烦,她也能迅速躲进“醉梦月”,找教主庇护。
竹雨擅医术,很快帮宁怀卿处理好了伤口,又给喂了几位丸药,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便没再管他。
她撑着下巴坐在桌边发呆,没发觉宁怀卿已经醒了过来。
他警惕地盯着竹雨的背影,没受伤的手在锦被下抓住了青云剑,随时准备出手。
竹雨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好与他满是敌意的目光对上,她愣了一下,怒极反笑:“原来正派皆是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辈!”
“教主就是被你蒙蔽欺骗,才会伤重至此!”
宁怀卿陡然失了力气:“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没被你杀死算好吗?差点死了算好吗?”竹雨觉得此人甚是莫名其妙,语气愈发不好。
宁怀卿心中一痛,垂下了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管你想知道什么!”竹雨打断他,猛地站起身,“我实话告诉你,沧副使特意命我来照顾你,为的就是借我的手杀了你。”
她是教主的贴身侍女,自小就跟着她了,在整个神教里,若论对教主的忠心,竹雨自认无人能越过她去,就连沧副使也得往后靠。
那日见到重伤不醒的教主,她满腔怒火,恨不得立时冲到临枫山庄,手刃仇人。
沧副使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她来看顾宁怀卿。
以她往日被教主惯出来的脾气,见到宁怀卿的第一眼,她就会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丢出去喂狗。
可她也始终记着教主交代她的事,她会保住宁怀卿的命,直到教主醒来。
沧副使觉得她是蠢人,想拿她当刀使,也不看看究竟谁才是教主的心腹。
待教主醒来,她也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教主,让教主来断一断,神教究竟是教主做主,还是他这个副使做主。
竹雨接着对宁怀卿道:“若还想活,便闭好你的嘴,真不知教主为何非要救你。”
宁怀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方才绑好的伤口又裂开来,他看向竹雨:“这位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
他的声音突然间低了下去:“你们教主的伤是我所致,我无言狡辩,只想知道她现下情况如何,性命是否有碍,可需要何种药材……”
竹雨走向门口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我神教不缺什么药材,用不着公子操心。”
宁怀卿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无力地低下头,片刻后,又见竹雨折返了回来。
“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你能听进去是最好,听不进去就当我白说。”
宁怀卿抬眼看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你们眼里,教主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可对我,对许多神教弟子来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她待我们还好。”竹雨缓缓坐下来。
“武林正邪斗争了近百年,到了老教主那一代,他无意与中原武林争锋,带着教中弟子偏安一隅出,从不惹是生非,可最终他和夫人,还有教中许多弟子的爹娘、亲人都死在你们正派的手上。”
竹雨看向宁怀卿,眼中隐隐有泪:“教主自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当她独力支撑起分崩离析的神教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年因正派来袭而四散流落的弟子们都接了回来,好生安置。”
“武林正派势力强劲,可在她的庇护下,我们再没吃过从前那般的苦。”
“教主这么多年一心扑在光复神教上,夙兴夜寐,从未有一日松懈,为的就是数年前那场浩劫不再重演,”竹雨顿了顿,眼神如刀,“若你日后再敢伤她,神教上下都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也会追之杀之。”
“听明白了吗?”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宁怀卿听完后,久久无言。
在他过去的记忆中,魔教皆是坏人恶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该死该杀,而且死不足惜。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魔教弟子也是活生生的人,有温热的血肉,有疼爱他们的亲人。
难道只要自诩正道,便能以正义之名随意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吗?
魔教因修习邪法、肆意屠杀而为邪,那么他呢?
在自己以一己之力战退魔教教主后,也有许多人猜测他是不是修习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才使得功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唯有几位掌门和宁怀卿自己知道,是段掌门临死前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他,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可武林正宗修习讲究循序渐进,他依靠前辈传来功力才有如此修为,难道不也是一种邪法吗?
何为正?何为邪?
正邪之争自古便有,前人斗了这么多年,也并未分出高低,这种争斗的意义又在何处?
宁怀卿不停地想着,直到天色将白,才因疲累睡过去。
可他睡得极浅,在殿门被推开时就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