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连城入宫,恒泰便将自己一人困在花园打拳练剑,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似拼了命一般只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湿了满衫,人恍恍惚惚,几近虚脱。想那皇宫本就是天下最深沉可怕的地方,如连城的心思单纯,必定凶险万分。可是,若留连城在府中一日,他便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的种种,他亦放不下,他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两相比较,竟是宁愿连城留在宫中。那江逸尘,就是一根刺,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拔不掉的那根刺!
砰的一声,一记重拳狠狠落在眼前的松树上,额上青筋暴起,恒泰紧紧合上双目,疲惫盖不过难言的苦楚,再扬起拳头,不及落下,便由身后人牢牢困住。
“住手啊!恒泰!”
福晋抱住恒泰,捧着他布满伤口的拳头,泪水涟涟。她方才听得郭孝说恒泰恨不得累死自己,便急得匆匆赶来,眼见恒泰这般不知爱惜己身,便更是心疼。
“恒泰,你要为额娘想想啊。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子,你怎就变成了这样?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恒泰凉凉一笑,笑得满面生泪:“皇宫深险,我不想连城入宫。可是,可是!她在府中一日,我就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搅在一起,每想及此,我就心如绳绞刀割,我心中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
说着恒泰猛由福晋手中抽出腕子,一拳直落,一拳又一拳,震得松针纷纷落下,落了半身,两拳间已是鲜血淋漓。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停地诉说:“想到这些,我竟宁可让她进宫!额娘!我已与连城山盟海誓,理应知她信她,可是江逸尘就好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中,让我怀疑连城,有时候甚至憎恨她!额娘,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恨我自己!”
“恒泰——”福晋亟亟唤了声,扶着恒泰踉跄跪地,她抱住恒泰两膝,心如刀绞,恒泰的每一击,竟好似打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泪如雨下,“你若再这样痴狂消沉下去,无疑是要了额娘的性命啊!听额娘说,你不卑鄙,你是最善良磊落的孩子,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你只是没有办法,你进退两难……”
“我答应过连城,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于人世!”
这话听得福晋心下大惊,忙摇晃着恒泰,恨不得将他摇醒:“连城不会有事的!你听额娘的话,她不会有事的!我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想一想,皇后娘娘召连城入宫,到底是为了谁?!”
一声问下,恒泰怔住,迟疑的目光凝向福晋,一言哽在喉中,难以吞咽。皇后虽召连城入宫,其意又岂在连城?皇后只盼自己能善待醒黛,至于连城,不过是稍以施压,并非会蓄意加害。皇后那般聪明,又岂会不知自己与连城情深意笃,倘若连城遭遇不测,他必定要迁怒醒黛。
福晋见他已有平静,再稍加安慰,平缓言道:“这次的事,换成往日你对醒黛关爱无微不至,那情况又会如何?”
醍醐灌顶,恒泰猛然清醒过来。
“额娘若是你,就从现在开始,闭口不提连城怎样怎样,只是一味地逢迎家中的这位公主。她毕竟是你的正妻,真心真意也好,例行公事也罢。”福晋贴近恒泰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要皇后娘娘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已经很好,那么连城就再也无法对公主的地位造成威胁,那么老是拘禁着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会给放出来?”
至此境地,若他越是痴狂在乎,越是痴心激动,皇后便只会越发觉得连城对于醒黛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至那时,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想,恐不能保全连城性命。
恒泰转而盯住福晋,一字一顿,言得清晰坚定:“儿子明白了,儿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福晋凝着恒泰,重重予他点头。
忍,如何不是将那把利刃横插在心头。但也只有忍得一时,方可谋得百世!
只一夜,宫女房便换了光景。
昨日还在愁眉苦脸的众宫人,已是神采奕奕地应对皇后和秦湘的查验。凤辇停落在宫女房外,连城带领众宫人跪在最前首,含笑迎上皇后垂询的目光。
“你说,不仅是你,便连全部宫人都背下来了《女诫》?”皇后将信将疑,看着连城,略蹙了眉。
连城应下一声,随即转向身后的宫人,做起了手势:“姑娘们,一二三——”
在连城的带动下,宫女房的庭院上空,立时扬起了悠扬的歌声——“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自小喜好唱歌,记得儿时便连说话都要用歌唱出来,反而很多纸上的字,她看着费力,但若母亲教她唱,她便能很快记下来,自此她便发现,歌声的韵律节奏,助于记忆。所以她便将三篇文章编成了三首节奏鲜明的歌谣,宫女们随着歌韵将它们唱出来,全然不费力气,平日里三五天都背不下来的文章,可以在一夜之间记牢。
果然,宫人们一口气将三篇文章唱毕,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谁教你们把这些文章唱出来的?”待宫人们静下,秦湘问她们。
“是连城,她教我们用唱歌的方法记忆节奏,然后背起来就快多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引得皇后不由得将目光锁定连城。
皇后笑色生起,好奇地问连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连城忙应:“唱歌的节奏,是有利于记忆的,连城只是将这个方法教给了大家。”
皇后点点头,缓缓由凤辇中站起,由秦湘扶持着走下,停在连城身前,略一笑:“小聪明倒是有那么几分。”待转过身来,已是迎向众宫人,扬了声音,“但是——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叫你们背书,并非只是背文唱字,而是要你们懂得文章中的道理。像这样的小把戏,一时记住文字,虽然不难,却离那些圣贤的本意越来越远了!以后,还是要多读多记,知道了吗!”
如此一言,方才还欣喜得意的宫人忙压下了欢喜,闷声应是。
“既是知道短处,便要收敛浮躁之气。”皇后笑了笑,又看着众人吩咐说,“咱们大清笃信佛教,本宫又是最喜读《四十二章经》,从今日起,你们就将它抄录一千份吧!”说罢,敛了笑色,转身上辇,扬长而去。
待皇后凤辇渐行渐远,众宫人似泄了气的皮球,纷纷瘫软在地,唉声叹气埋怨连城连累她们要抄录《四十二章经》一千份。比起背文章,背不好不过是责罚一顿板子,然而抄录佛经一千遍,纵是写断了手也不见得能交差。
连城倒也不急,任她们怨声载道泄了气力,再慢悠悠地说:“看你们给吓的!不就是佛经吗?我全包了!”
宫人们不信,连连摆手,要连城不要信口雌黄,她一人又岂能抄得完。
抄?!
连城笑了笑,眉间添了几分狡黠,她有说抄吗?
“难不成,你会法术?”一个小宫人悻悻地插了句。
连城笑得更盛,法术,她可不会,但她有——印刷术。
白蜡、皮纸、滚子、竹签子、墨、宫纱。
不消半刻,连城便找来这些物件,将它们堆放在桌上。宫人们立时围住连城,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明白连城的法子。
连城倒也不急,慢慢喝水吃了果子,才向大家答疑解惑:“先把皮纸烤热,将白蜡涂抹均匀在上面,等蜡凝固后,这个皮纸就成了一块薄薄的蜡板,然后我们用竹签子在蜡板上写《四十二章经》。竹签子刻下文字的地方,蜡就被划下来了,等刻完一遍之后,我们用宫纱盖住蜡板,用滚子将墨滚上去,就可以在纸上印刷啦!”
这样的法子,若只印个三两份,确实麻烦,但若印个上千份,必定省时省力。且印出来的纸张全是熟宣,宫人们自行制作,印出来的字体也会各有各样,掺杂在一处,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端倪。
宫人们一开始还不放心,待照着连城的法子制作了几份后,越发得心应手,速度便越来越快,才一个白天便“抄”出了一千份佛经。
至夜,忙了整日的宫人们竟是兴奋得睡不着,卧房里大家个个把连城围住,夸赞她是难不倒的连城。连城自小在民间就喜欢热闹,遇到这般场面,便更是激动,索性拉着宫人们讲述自己在宫外遇到的比这抄佛经还神气的事。
夜已极深,众人嬉笑间,隐约听得隔壁传来阵阵咳嗽声。
连城正说得兴起,闻听这声音,不免静下,四下问人是谁在咳嗽。
大家纷纷低下头,静了声音,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应:“是秦湘姑姑。”
连城听罢,由床上跳起来,披了长衣便要推门而出,却被其他宫人拦住,劝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城仍是坚持,她一人披衣离开房屋,提着手中的羊角灯转至秦湘的屋门口,敲了门,唤了几声“秦湘姑姑”,却迟迟未听见人声回应,只是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