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牢门外,突现一抹身影。那人看着牢内的阿紫,只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阿紫抬头来看着她:“小蜜桃……我们说好要一起长大,一起去抓大漠里的毒蜥蜴玩……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但千紫再也长不大了呢。”
立在铁牢外的人目光一恻,哑声唤道:“小姐……”
紫衣的人儿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小手,一边走出铁牢一边小声哼唱道:“嘴儿似蜜甜~面儿似粉桃~甜甜蜜蜜小小桃~陪着千紫玩~陪着千紫闹……陪着千紫长大嫁俊郎……”
暑夜,无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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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月明,院中花草轻曳,风吹影动。
端木若华静坐于窗前案侧,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面前一片空茫和虚无。
腕间银针已然拔出,长袖垂落案下,正滴落点点殷血。
夜风送晚,渐深渐凉。
白衣的人抬手以袖拭去腕间的血,恍惚如默间眸光轻阖,一身萧寂。
“物有终始,人亦是……死生无常,无从避,转瞬便又一轮……”低声一叹,余音静静散了开。“我当看淡了。”
下时,风欲狂,窗前影动。
端木若华神情微怔,空茫的眸抬起。
一阵馥郁寒冽的朱梅香蓦然拂来,随着掠风之声一起一落,止在了窗前繁木横枝之上。
端木若华不觉喃声:“阁主。”
梅香之后,酒气散开,能听到酒水之声晃曳不止,倾灌入喉的闷响。
端木若华怔色一瞬,起身来,推开了案前窗几。
伴有暑热之气的夜风顿时迎面,酒香梅香更烈。
窗前树上,枝叶繁盛,横木粗枝之上,一人倚身而坐,背靠树干,仰卧在树荫间。
他手中扣着一只酒坛,右腿轻屈踩于横枝之上,衣摆白衣散开盖住了几簇碧叶繁枝,衣上红梅朵朵,傲然冷冽。
风扬起又落,叶声簌簌。
端木静坐于案前,淡淡抬目对着他的方向,鬓边雪发微微拂荡。
他独倚横枝,靠树而坐,仰首间一次次将坛中酒水灌入喉中。
水声不止,风声又簌,白衣扬落间,窗外之人只是不言。
端木若华“望”他已久,微微敛目,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
枝影摇曳,梅疏影喝得酩酊大醉迎风而笑。
久久,眼望前方眸光轻晕,他忽是极慢地开口道:“端木若华,你有没有后悔过何事?”
窗几之内,案前之人静了一瞬,而后亦是缓慢道:“此前尚无,之后未可知。”
仰首而望,屋中之人沉默少许,又道:“阁主有伤在身,不宜贪杯。”
梅疏影凝目望着前方,眼中一片迷蒙,眸光不由怔怔。
“本公子却做过一件令我极悔之事,且一悔再悔,却还难以回头。”
端木静然一刻,慢慢道:“人生于世虽说不宜有太深的执念,但毫无念想,也不见得便可……阁主有智,应知此理,适度便妥。”
梅疏影垂目回首,看向她的目光蓦然如此深邃,瀚如海,沉如夜。“我只恨我看得太清楚,想的太透,看的太透……”
言至此处,周身之气骤然便寒,冷目回首间忽然就将手中酒坛一把捏碎!
“端木若华……”
人声风声坛裂声碎成一片,散却在夜风之中。
端木若华听见他的声音恍惚怔忡,迷蒙而无知,忽是一怔。
心下不知为何亦随他扬起一片茫茫然的空与冷,椅中之人慢慢抬目又“望”向了树上之人。
梅疏影亦垂目。
两目相对,一者空茫,一者清宁。
然久未移开。
梅疏影心口一疼,呼吸蓦然凌乱,他如此惊茫又怔色地看着她。
久久,又唤了一声。“端木若华……”
风起微澜,枝影翩跹。
他望着她沉淡而虚无的眸,目光一颤,终归静默。
白衣鼓荡间红梅扬落,无半点声响。
风声簌簌久时。
白衣长摆随同万千树叶横枝一齐拂动,于夜色中摇曳。月光如水。
梅疏影再坐一瞬,目光澄如夜又冷如辉。
倚身之势不变,霍然转目回首,一掌拍落枝叶,飞身而起。
静立横枝之上,他最后看一眼窗内的人,也不知是怔忡还是恍惚,只是满心满目茫茫然的冷,空寒独寂,无知无往……
转身回首间白衣的人背对小楼,掠步欲离,头也不回。
“阁主。”端木若华忽地唤住了他。
朱梅醴艳,他立身横枝之上便如一株覆雪寒梅,一身是冷是傲,驻步默然。
“院中之时,阁主之言……是何意?”端木若华抬目一时,望着树上之人立身所在,微有迟疑,缓缓问道。
风声又起,白衣红梅拂荡不止,梅疏影垂目间忽是一笑,眼望残月孤星,茫茫夜色,含笑道:“不知在端木宗主眼中,人无心可能活?”
端木听罢微怔,凝眸一瞬,摇头。“不能。”
梅疏影语声一扬,又恣肆又幽然地笑了起来。“本公子却见过一人,好似天生无心无泪,却仍可活。”
窗内之人蹙眉而静,端坐微久,道:“阁主可是,意有所指?”
语声赫然又复凉薄,白衣的人静立枝上,身形冷逸。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梅疏影抬目而远,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翠郁和墨色。
明月高悬,夜幕苍凉。
他低声笑道:“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回目而冷,梅疏影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冽道:“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风声忽凝,静默如滞。
下一瞬,听见枝叶间极轻的一声冷笑,白衣一扬,风声乍起。
衣摆长衣猎猎作响,白影一纵,转瞬已离。
端木若华静坐案前,空望簌簌风声,目中只余震色。
久久,怔愣难回。
长夜忽默,清辉冷月。
椅中女子默声许久,心下忽然微微疼却。
风声又拂,寂然而静,宁然而又喧嚣。
第225章 往事种种
洗浴之后,叶绿叶取干净白衣给女子换上,端木若华坐回木轮椅中又至窗前。
叶绿叶收拾罢浴水湿衣,上前几步欲将木窗阖上。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忽然阻道:“让它开着罢。”
叶绿叶凝眉一时,下瞬应道:“是。”
浮云蔽月,一片晦色。
久久,绿衣的人将屋中烛火吹灭,推门而出,立于屋外轻轻将门阖了。
墨然远远行来,望见,驻步轻声道:“小师妹可是睡下了?”
叶绿叶转身面向墨然,行了一礼,肃声道:“回大师伯,师父已经睡下。”
墨衣之人转面看向小楼屋内,眼神清隽而柔和。“今日多有忧碌,你师父经年身体不适,本也不宜过劳,应是累了。”
襟摆流云于风中微拂,纶巾如雪,他凝目望着阖却的木门,眼如旭月,流转清辉。
无论师兄想做的是什么,师兄都会像幼时那样,陪你护你,保你无忧,看着你平安无事,让你无病无伤。
目光温然如水,柔和而隽永。
墨然看罢房门,静默一时,转身而离。
……
犹如立身在一片满目白茫的泥沼中,无来无往,无归无去……
她束手欲行,不知因何而迟疑了。
迎面吹来的风本是清静而宁然的,此时此刻却凌然乱了一分,混在风声里,能听到隐约如诉的耳语人声: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无血无泪,像个没有心的人。
白衣蓦然拂乱,她依旧静立于原地,白色的雾、凌乱的风,还有风中鼓舞翻飞的鬓边雪发。
四周霍然变得那样喧嚣,脚下的泥沼仿佛在隐隐陷落。
她抬目而望,于一片白茫中下意识地欲阖目,敛心敛绪,独步前行。
然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嬉声人语、哀然怮哭,她立身乱风之中,本欲一叹而过……
然而嬉声尤喜,哭声怮人,她不知为何就怔忡在了原地。
第一次,欲回首一望;
第一次,欲侧耳细听。
白雾之中,她看见山野茅舍里,素布麻衣的小女孩坐在竹榻旁伸手轻轻去推榻上的女子,哑声唤着:“娘……”
素白的小脸上满是稚嫩,眼里有早已干涸的泪。
白雾之中,她看见满身褴褛的小女孩一步步行在山径间,累倒溪石一侧,昏昏沉沉中被远处行来的墨衣少年抱起。
白雾之中,她看见饮竹居寝榻一侧,两鬓霜白的长者缓缓合上双目,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已长成少女,一身白衣漠然,直身跪在木榻一侧,恭敬叩首,一遍又一遍。
白雾之中,她看见夜半竹林,白衣少女背对来人,额发轻蜷的少年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