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道白影翩跹,掠如飞雪。
此时已是深夜,冷月高悬于深谷之内,映照幽林。
女子身披厚厚狐绒,罩在内里的月白中衣上,虚弱却也极快地执伞而近,足尖点落,轻轻踏在了泥泞与草径之间。
落步似无声。
雪水融于泥草间早已浸透双膝,青衣人本是无声,有感声息,蓦然侧目。
便见那人满面苍白地立于几步外,双唇如雪,面上几近淡青色,气息隐颤。
“……起身罢。”一言罢,气息能觉出不稳。
云萧看着她,呆了一瞬,几乎呆震住。
于她肩头颈间,雪娃儿蜷起身子卧着。白绒绒的雪貂裹缠于女子肩头,几乎与狐绒雪麾融为了一体,不知是不是被端木影响,竟也有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端木低声与跪地之人言罢一句,便不再多言,轻揽麾衣转身而回。
青衣之人见她步行,心忧便急,仓促立起,双膝一痛立时又跪回去了。
端木若华声息不稳地颤然驻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与他道:“将内力运行两周天……再起不迟,你重伤初愈,我无意如此罚你……往后自省所为。”
语声轻而淡,颤而喑,忧而茫。伴随轻咳,气息浮动沉忖。
云萧依言快速运转内力行身,同时看着那道白影勉力而行、独自行远。
她应是已无力运功纵掠而回。
“师父……”青衣的人一面运力行身,一面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只因师父所赐的麟霜剑此前因他而失,萧儿方对他出手重了些……幸得麟霜剑就落在落月潭中,待弟子取回事了,自当不再与他计较……”
白衣人忽地出声打断了他:“剑,不必取回了。”
青衣的人怔了一瞬,语声便震:“师父你说什么?”
端木若华立于不远处,语声宁而浅:“你今日所为,似因麟霜剑,却又不全然因麟霜剑……乃因你心中戾气。”
青衣的人再度一震。
“麟霜剑不过是你放纵心中戾气的一个诱因。”她道:“毒堡危厄之时,为师见你一力救人,行事已颇具侠风,心中有慰……然今日却为了夺回此剑,肆意伤人,尽显戾气。”
端木若华拢衣执伞,静立于雪中,背对着他:“你当知饶是麟霜华骨,也不过身外之物。你所言是为了这一把剑,不惜干戈,与人结怨,肆意伤人,出手杀招……可是过了?”
云萧十指紧握,语声颤簌。久久,道:“……他夺去的是麟霜剑。”
“那又如何?心有执重,便易化生戾气……一把剑,何能让你看得如此重?”端木叹声:“你若放不下,今生都不必再寻回此剑了。”
女子言罢,缓步便离。
“师父可知那把剑对萧儿意味着什么?”此时青影已立,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背影,倏然轻声:“我又因何……将之看重?”
端木听得,语声便凛:“剑再好,也是死物。”语声能觉出不稳,气息弱淡。“即便是师门所赠,也不宜过于偏执看重。”
青影慢慢往前行出几步,下瞬一掠而近。
他半是怒、半是怨地一把夺过了白衣人手中的伞。
“难道萧儿珍视师父所赐的剑……也过了么?”
女子本是勉力而行,身虚力竭,被他夺伞的冲力一带,更见不稳,脚下便一晃。
青衣的人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一把将面前女子环抱。低沉道:“萧儿重视师父……当真过了么?”
第265章 惶
夜风钻入麾领中,冻得白衣人瑟缩蜷起,脑中沉乱,本能地偎入少年人怀中。她循着心中安然之感,拢紧了身上麾衣,埋首于弟子怀中。并未听清他的话。
“剑之一事,不必再言……”脸上苍白倦极,已是一片青晦之色,女子缓缓阖上空茫的目,只偎紧了他。“……回罢。”
你不知麟霜剑对我有多重要。
青衣人看着她阖上双眸,声息立浅,双手安然垂落至腹上。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看得有多重。
松手让手中的伞随风倒落,云萧于飞雪飘摇中一把横抱起面前女子,将她牢牢圈护在怀中。
身形掠起,快如鬼魅,眨眼间便入含霜院中。
……
饮竹居内。
蓝衣少女自榻边惊醒不见榻上之人,正自忧急,凛冽行出匆匆去寻叶绿叶相告。
行过院中拐角暗处,正见雪中月光下,青影怀抱一人大步而回,径直行入饮竹居内。
蓝苏婉立时松了一口气。“听闻下雪,师父终是放心不下……”言罢于角落里行出,匆匆跟了上去。“回来便好。”
青衣人将白衣女子放入榻间,自己也随之落坐于榻沿,一手输去内力与她御寒,一手轻轻将她拥在怀中继续为她暖着身子。
此时夜半人寂。
含霜院中冷月无声,唯余落雪声。
“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麟霜剑?”语声有叹,几多缱绻,几多温柔,又几多痴缠。“却不知除了你,这世间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白衣的人元力早已不济,勉力于雪夜行出如何还强撑得住,昏昏沉沉中全然不闻少年于耳边所言之语,只因畏寒而瑟缩,寻着熟悉亲近的气息深偎于他怀中,能觉安然。
云萧坐于榻沿,一面忧然探过她的脉,一面凄然静看她眉眼。
心下一时平静一时喧嚣,一时疼楚一时爱怜,一时沉敛又一时轻狂。
终未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师父。”辗转厮磨,亲昵无间。
“师父。”一半眷恋,一半克制。
“师父。”语声虽轻,满腔柔情。
他抑制不住地深情吻她,伸手于她发间轻抚。
而后低头轻喘,将自己额上的樱花纹烙抵在了女子眉间。
“你可知……我多爱你?”心自紊乱,长长的睫羽颤动着,双目迷离热烫。
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
蓝苏婉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窗外的风忽然凛冽,云萧“唰”的一声回头。
蓝衣裙摆在夜风中轻舞,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一身凄然、满目惊震。
她立在饮竹居门口,正瞠目看着他。
不如为何,眼泪就满溢流淌了下来。
青衣之人凝目看着她,双唇紧抿,一动未动,脸色煞白如冰雪,目色渐寒。
蓝苏婉像是被他眼中的寒意烫到了,一颗心于这时猛烈地揪了起来。
手用力扶在饮竹居的门框上,身子簌簌然发抖,五指抠得泛了白。
她看着屋内坐在榻沿的那人,咬着牙,又气又怨又疼地对他说:“你是错的……”
青衣的人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
“师弟……”她无法忍受地唤道,怔怔然哭出声:“不该……你不该……这样的……”
语声终凄,她咬着唇克制地低泣,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落下来:“和师父……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是错的!”
言罢转身如旋,径直奔出饮竹居。
但见月光下万道银丝从她指间迸发,无声缠住远处的竹木,拉起蓝影一荡,转瞬间,飘掠远去。
青衣人仍自坐在饮竹居中榻沿,只有感手脚渐寒。
他看着那扇大开的门,也看着茫茫雪夜里自顾离去的人,不闻喧声,只感雪冷风寒,幽谷沉寂,心下仓惶而刺痛。
.
盛乐城内。
每一条长街巷道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孔家文武宗弟子巡逻经过。
以文宗弟子为首,领数名武宗弟子一一盘查问询。
一旁小贩被问到有无异常或生人,原是摇头,后来挠头憨笑道:“城里的邻里左右大伙儿都认识,没见生人,要说异常……今早三婆没有出来卖馍馍算不算?”
小贩原是打个趣,不想巡逻之人听罢神色即一凛,马上快步向那三婆所住的破败小独院奔去。
……
“赫连先生说接应之人到来我就能全身而退。”
一方杂草丛生的破落独院中,简陋的土屋里一名身穿冬袄长裙的少女眼神锐利地看着面前一人。“现在不但未能全身而退,还因出手救你受伤,被困在盛乐城内。”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有些粗糙,可见细细的皲裂纹,是常于风沙烈日中曝晒行走之人。眼尾吊梢扬起,有冷淡严厉之感,更兼两分西域风情,隐约可见脑后的长发十分蜷曲。
此时正伸手触按自己左臂上方,那里用长裙下摆撕扯成布缠包扎过,隐隐透出血色。
她面前之人身形瘦长,周身罩在一袭深色斗蓬里,半张脸被阴影挡住,难以看清。
闻言只低声道:“谢殿下出手相救,赫连先生的计策理应无误,只是有人出乎了先生的预料,方致此下的困境。”
舞雩声低头道:“从未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识破我……不过一言一行,他便立刻识出,孔家文首虽寡言少语,却极有可能是那种身旁之人走路先行左脚亦或右脚、说话时唇齿张开至几分都清楚记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