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曲阵前,石坛一侧,红衣女子手握马缰跪于泥草之上,眼睫带雨水一同颤动,冷白的五指于遮雨的长麾下紧紧揽着怀中骨坛。
叶绿叶出来见得,怔住。
“璎璃求见端木先生……并有要事相求……”
绿衣之人忆起毒堡时惊云阁的助力及梅疏影之死,目色一重,便立时上前一把扶起了璎璃,并将身上挡雨的皮麾解下披到了璎璃身上。“随我入谷中。”
……
饮竹居外。
璎璃木讷地站在竹屋门前、回廊之下,捧着怀中骨灰坛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叶绿叶回禀之后,榻上之人眸色亦一重,便随忧怀:“待沐浴更衣过后,再让璎璃护法前来相谈不迟。”
叶绿叶道:“她言有事相求,执意立刻请见师父您。”顿了一下,叶绿叶又道:“来时弟子观她怀中抱着一物,似是……”欲言又止,终没有言出。
白衣的人眉间忧色:“那便请璎璃护法进来。”
端木同时吩咐:“萧儿且去煮些姜汤来。”
静立一侧的青衣的人立时应下,转身行出。
得见当门而立的璎璃,目中微震,语声亦有对惊云阁于毒堡门前护卫端木的感激与敬重之意:“家师请璎璃护法入内。”
不知她所求是何,端木迟疑一瞬,遣了叶绿叶于屋外相候。
房中独留璎璃与榻上白衣女子。
静立一息,璎璃于榻沿三步之外,“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求端木先生……允璎璃将公子骨灰……葬于归云谷中,伴于先生身边。”
榻上白衣无尘、双鬓染雪的女子听罢,微微一震,目中空无了一瞬,一刹那间心绪起伏,波倾浪涌。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什么,怔怔地面向璎璃所在。
红衣女子深深低头,身子躬着,抱着骨灰坛的十指冷白发颤。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灯光在屋中照耀着,烛影映在榻上女子苍白羸弱、几分无措的脸上。
“归云谷是……清云本宗所在……只可葬历任谷主……”她下意识地拨唇道:“非归云谷弟子不得滞留……外人更不可将尸骨……”
言之未尽,语声渐消。
指尖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端木忽是轻声:“你把他……”言语喑滞,她怔然问:“……带来了么?”
璎璃眼中热泪滚烫,低头间一颗颗地砸落在饮竹居地上。
她抱起手中骨灰坛,膝行上前,举到了白衣人榻前,哑声轻言:“公子在这里……”
回望白衣人空茫迟怔、没有焦距的双眼,她忍不住泣道:“公子他……心里有先生……先生可能不知……但公子曾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所以……所以……璎璃斗胆恳求……先生破例让公子骨灰留下……”泣声已哑,她哭道:“只因先生身边……才是他那一颗心的归宿……”
端木倏地震住。
……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深院小居内,璎璃仍在于她榻前低泣:“公子一生骄傲……他是断不会允璎璃来求先生的……可是璎璃不忍…………璎璃知道……他……”想的。
恍惚中似又闻到了那一阵馥郁寒凉的朱梅冷香,不知是不是因他的骨灰靠得太近,散了几分余香出来。
端木眸中颤抑,脸上越发苍白了。
那余音清冽摄人,久久萦绕不散,让她更加无措。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第273章 伤
指尖抖了又抖,她隐约感觉出了他在哪里,慢慢伸出手,抚向璎璃举在榻前的骨灰坛。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将要触及的指尖,蓦然又一颤,她极快地蜷指收回,身子微微一抖。
“先生——”
端木哑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璎璃护法……且先、起身罢。”
璎璃摇头:“先生若不允……璎璃只愿于此长跪不起……”她咬牙道:“以报公子多年护养、垂青、与知遇之恩。”
端木已然蜷入袖中的五指更颤,空茫的双目长时面向屋中暗处,她语声微颤,慢慢道:“你且将他……暂存于此罢。”
璎璃哭着伏首:“……谢,先生。”
听见地上女子慢慢爬起身来,身上湿衣和怀中所抱的骨坛微微摩挲出轻响,她听着璎璃转身,步声湿泞,慢慢走向饮竹居阖却的门。
“把他……”
璎璃闻声顿步,回头看向榻上之人:“……先生说什么?”
雪白无色的脸上再无一点血气,她慢慢垂目,低下了头。“无……端木未言什么。”
璎璃怀抱骨灰坛而去。
榻上女子袖间,那只方才欲抚他骨坛的手,仍旧微颤着。
空茫的双目分明不能视物,却似倦极。
她慢慢阖却眼帘,闭上了双目。
心尖之上,于此一刻,刺痛了一下。
不很强烈,只是异常清晰。
梅疏影临死前所说的那一言,便又在她耳边回响了一遍。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端木若华伸手捂了一下胸口,而后静坐在榻上,半晌寂声。
……
因璎璃与小蓝亲厚,叶绿叶将璎璃领入了蓝苏婉所居的折兰居里休憩。
云萧随后送来姜汤和热水,更将从院外马背上解下的一方锦木长盒放在了璎璃屋内圆桌上。
由此,便不得不注意到了那方被深红锦麾小心包裹着放在圆桌正中的瓷骨坛。
青衣人幽深沉邃的双眸轻轻一敛,低头间默然许久,转身而离。
夜半时。
云萧抿唇而静,立身于院中廊下,久久望着饮竹居内所燃的那抹昏黄烛影。
不言不动,凝立久时。
——你可是,在想他?
居内榻上。
端木倚身床栏上,神色恍怃。
冷风从窗缝里钻入,轻寒彻骨的凉意拂在房中,青灯小烛微微跳跃。
白衣的人微微抬首,蓦然回头。
空茫的双目面向了屋内、那一抹尤为温暖温热的来源。
窗前案上,元火熔岩灯摇曳未止。
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照在女子没有焦距的眸中……重影层层。
白衣的人忽然抬起手来,一拂袖,以长练轻轻缠住了案上那方正燃着的石柱长灯。
而后微一用力,将其卷起拽过,伸另一只手稳稳地接在了掌心里。
烛火未灭。
白衣女子低头间怔怔地看着手中石灯,眸中有些空彻。
过少许,收起长练,她伸手轻轻地抚上了面前的石灯。
灯柱、承盘、油盏……她沿着灯身极慢地抚下来,久久,复又蜷指。
……
“此灯有十四年寿命,梅疏影将它借予我七年,推算其现于江湖的年月,应还有数年才会用尽。”
“是呀,我后来想起这灯是梅伯父去世前给梅大哥的,专予他疗伤而用,当时梅大哥十八岁。关中时梅大哥将它借予师父时,应正好还余七年可用……”
“哇塞!那不等于他把这灯送给师父了么……”
……
恍惚回神,眼眸半落。
端木若华突然又想起了梅林小池前,那人被她合掌护住心脉,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抚自己脸颊,倾身将她环抱,低声喃喃地说着:“喜欢你。”
心下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她抱着手中元火熔岩灯,呆呆地怔在房中,眼中仍旧是空的。
只有环抱熔岩灯的手,握得有些紧。
窗外风寒雨冷,她突然觉得有些彷徨,寒夜轻寂,是从未有过的伤然。
许是雨夜太凉。
她握着手中那盏烛火轻曳的石灯,久久没有放开。
窗前廊下,青衣的人独立良久,敛息沉静,亦不曾离去。
次日冷雨滴答着从屋檐上落下。
幽谷深院,人声寂寂。
唯有咳声阵阵,久未止。
云萧端着药碗远远听见,快步行入了饮竹居。正见榻上女子咳罢喘息难止、一脸冷白空茫。
“师父?!”
端木低头垂目,语声极缓;“为师无碍……”
青衣的人闻她语声哑滞,心顷刻被牵动,揪起地疼着。
他小心地把药碗端至端木若华面前。“……师父先喝药。”
榻上之人点头罢,伸手取碗。手犹颤然。
云萧看着她越发清癯枯瘦的五指,心上如有锥刺。
端木喝罢药,倚身榻上,不消半刻,竟已昏昏沉沉地睡去。
雪娃儿亦很心疼地钻去女子手边,蜷尾轻唤,为她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