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神色一怔又一恍。眸光微动,心口轻悸。
而后缓缓报出需落针的诸穴,均由云萧转腕射入,饶有薄巾相隔,元力竟无一丝差错,针落之处亦未有半分偏差。
端木恍然之间,不觉又怔:他竟已能将自己点水针法,运用得如此纯熟。
不知是慰是叹。
恍然惊觉,纵有诸多错节,他竟也是承自己衣钵最多的弟子。
可是此情此景,却叫她只得惭然以对。
行针罢,流英婶便见榻上少女原本一日比一日灰白的面色眼见地复了几分生气,蹙眉嘤咛少许,竟似当即就要醒来!
妇人当即喜不自甚,高声诉与了门外的九州旭。
“阿吉姑娘体内的痹尸散寒毒应已解。”听得九州旭急步行入屋中,端木若华宁声与他道:“此后气虚体弱之象应不会再显,当也不会再无端晕厥,陷入昏睡。”
九州旭按女子指示,查看了阿吉耳后经年可见的淡淡青斑,也让流英婶查看了少女胸前、背脊、腰侧此前可见的数块青斑。均已消散不见。
少女迷蒙中亦转醒了过来,看着身畔之人茫然唤声:“哥哥?流英婶婶?”
九州旭禁不住大慰,眼眶一瞬间半湿。转身便欲向端木二人行大礼。*
下瞬端木微抬手,少年人便知其意,先一步接住扶起了九州旭。
“此前有意隐瞒身份,诸多事宜未能尽诉,亦不便相询,此回不必再相瞒,端木心下有事想要相询九州公子,还望能告之。”
九州旭回看女子,面露坦诚与感激之色,但见女子额前沁汗,眉间有倦,便适时道:“先生已然劳累了一整日,可先行歇息一晚,待到明日再来相询,届时九州旭亦当知无不言。”
云萧亦注意着女子神色,但见九州旭言罢,女子微顿一瞬,而后应了声:“如此,端木明日再寻九州公子相询。”
心中亦很感激,流英婶当即殷勤出声:“院中左面屋子一早收拾妥了,我这便带先生过去歇息……”
“不必带路了。”下时便见少年人于椅中将白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而后歉身为礼,淡然语之:“我送家师过去即可。”
屋中之人便都微愣,而后看着少年人怀抱女子大步行出了。
女子被他横抱在怀,只觉身畔少年于自己面前已然越来越恣肆随意,她想到己身时日无多,余生已近难得长远,便也叹声而寂,不再多言。
不多时,亦随心念而动,轻轻把头靠在了身畔之人肩侧。
云萧有感,低头来看了怀中之人一眼,眸光缱绻温柔,于月下无人的小院中,闭目轻轻吻了吻心上人的额。
第323章 返影入深林
暮秋九月,夜凉风静。
延江水岸驻扎的凌王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营内。
两名羌卒举着火把在前为叶齐照路,叶萍跟随于叶齐身后,二人走进了羌骑营中一处偏帐内。
入内便见赫连绮之背对一方木轮椅站在帐中,笑脸迎人。“王爷来了~”
叶齐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不辨喜怒。
帐中唯余叶齐、赫连绮之与叶齐心腹义子叶萍三人。
叶齐下瞬绕过了赫连绮之,走近了他身后那方木轮椅,一言不发地看着椅中之人。
头上垂落下来白纱的斗笠未除,椅中之人与白日里推入阵前时一般模样。白衣雪发,身形佝偻,老态难掩。
叶齐微一扬手,挥落了椅中之人所戴的斗笠。
便见一名满头鹤发的瘦削老妪坐在木轮椅中。她应是确已成废人,不能言、不能动、不能立,然呼吸平稳,眼神也极清明。
虽皱纹满脸,然五官端正小巧骨形偏瘦,皮肤亦很白晳,能看出来年轻时必是个美人。
叶齐若有所思的:“她,是端木若华?”
赫连绮之觑见叶齐目中的审视与度量,一时未答。
下瞬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微笑问声:“王爷可认得出来?”
叶齐再度踱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椅中之人。“这个女人,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不曾于本王面前有过狼狈。”
语声沉冷,叶齐再道:“毒堡那一次,已经是本王让她离死最近的一次……”又看少许,他转头回看赫连绮之:“今番,如此狼狈地坐于本王面前任人鱼肉,本王却是不信。”
赫连绮之见之天真可爱的脸上满是笑颜,语声却阴沉:“王爷不是一直想要她死吗?怎么如此这般送到王爷面前,唾手可杀,王爷却又不信了?”
赫连绮之道:“为救弟子不惜于此战时冒险入宁州山野,不像是她会做的吗?为续弟子筋脉不惜渡尽周身元力予之,不像是她会做的么?”
叶齐听罢,拧眉。
看着椅中白发老妪,静立不言。
半晌后,他霍然扬了扬手,高声与帐中所立的叶萍道:“拿酒来。”
赫连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齐,大眼晶亮,似在思量与观察。
叶萍出而拿了一壶酒回来。酒壶小巧,然属烈酒。
叶齐伸手接过酒壶,下瞬亲自箍起了椅中白衣人的下颚,不待赫连绮之反应,将手中一小壶烈酒悉数灌入了其喉中。
烈酒烧喉,虽难言难动,椅中之人亦面露痛苦之色,在勉力挣扎,无力地呛着声。呛过之后,满面潮-红,椅中老妪控制不住地咳声不断,能见涎水顺着嘴角在流出。
赫连绮之立身在旁,心思九转,已微微蹙眉。“王爷因何如此?”
叶齐转而回身看了赫连绮之一眼,步履悠然,言辞阴冷:“赫连先生声称是这女人的同门师弟,却不知么?”
赫连绮之眉间更蹙,圆润的大眼虽仍显晶莹可爱,然眸光已沉:“知什么?”
叶齐却不答。只又看了赫连绮之一眼。
营帐内半晌无声。
又过少许,叶齐再度走近椅中那年老身废之人,兀自伸手,用力抬起了她的下巴。
只看了一眼椅中人浑噩醉酒中的眼神。
叶齐便一甩手扔下了老妪的下巴。“果然不是那个女人。”
叶齐言罢抬手。叶萍立时知其意,双手递上了一方烟色锦帕。
叶齐接过锦帕拭了手。
时洛阳王府,长廊雨下,他看着椅中女子睁着一双稚子般纯净无邪的眸,似忘记了二人之间宿怨难消、对立已久,软懦着语声对自己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分明俯身时已闻女子呼吸间所含的酒气,他却仍不管不顾地把女子酒醉之言当了真、入了心。计较不放。
思及此,不知是郁结还是负气,叶齐眉间越加阴沉,一甩手将手中拭完手的烟色锦帕扔到了地上。
——那个女人,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死。
叶齐再未看椅中之人。“既不是那个女人,如此看来,赫连先生真正能当作筹码的,便只有本王那已故宣弟的独女了?”
忆起白日情形,叶齐道:“她于阵前竟配合了先生演这一出戏。”
“既如此,这枚筹码亦或棋子……待要如何用,赫连先生心中想必早有计量。”言罢,烟锦长袍微漾,叶齐负手踱步,便于赫连绮之身旁大步走过。
然未几步,语声转而阴鸷沉冷,响起在赫连绮之耳边:“这出戏,虽然不错,但请赫连先生下次再要演,还是先行告知本王一声。”语声不可谓不幽冷。
言罢,即出营帐而离。
赫连绮之却似不闻,只长时看着被叶齐灌完后扔于地上的那只酒壶,面上无笑。
半晌后,细长的眉紧紧一拧,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眸光森然。
——师姐,你身上怎可有我不知道,而旁人却知道的事呢?
此时营帐外步声复又踱近,叶齐之声冷冷响起:“椅中老妪既不是端木若华,你又如何确保真正的端木若华不会马上出现?”
赫连绮之眸光仍旧森然,看着地上酒壶语声亦很阴沉:“即便出现,又有何惧?王爷不是知道我真正的筹码是……”
言至此,忽醒神。
叶齐怎会去而复返问此无关紧要之语?
立时转身回头,果然未见叶齐再入营帐,赫连绮之预感到什么,迅速快步行出。
便见营帐前数名守卫皆已倒地,颈间流血未止,显是刚刚死去不久,远处巡逻的羌骑也于此时察觉了异样,正快步赶来。
“军师大人!”
赫连绮之查看了一眼守卫尸体,原本稚嫩天真的娃娃脸此刻凝了层冰。“皆是利刃削颈,一击毙命……真是好快的刀。”
赫连绮之想到了此前数场战役中,手持无形之刃助阵夏国中军的那一子。
中原武林巫家的无刃刀。
“此子会无刃刀,且能模仿旁人的语声……一定仔细搜查,不能听信言语,须得看清楚脸。”
“是!军师大人!”
真是抓了个好时机啊~
赫连绮之眼中幽光明灭。
这样机敏又大胆,所问之言也极为巧妙,连我都被其所欺一时不察……巫家这一子,当真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