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过两个时辰,璎璃便已入帐,于屏风外请唤榻上之人入定。
端木若华闻声醒来,伸手摸索罢,身侧无温。榻上少年人不知何时已离帐。
一颗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端木若华轻舒一气,于卯时,又复盘膝入定。
——然心绪仍旧纷芜。
……
日正时。
叶绿叶被璎璃带到了端木若华帐中。文墨染与穆流云于帐外相候。
端木若华执起叶绿叶的手,复又摸索细“看”了她腕上银针深刺留下的伤。
伤口很深,叶绿叶昨夜疼了许久,此一回意外安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给自己把脉看伤。
端坐于木轮椅中的女子眉眼温静宁和,耳鬓青丝中夹杂着一缕白发……叶绿叶好似今时今日才发现,看得一愣。
她害死我父王的时候,鬓发也已经白了吗?
端木于她愣神之际,伸手摸至她肩头昨夜被云萧打伤之处,叶绿叶当即不受控制地轻嘶出声。立时想要反击。
只是被立身一旁的璎璃及时制住。
“且忍一许。”女子说完,指腹连点而下,五指在叶绿叶肩头微用力抚过。带着内里尚余的一丝元力。
叶绿叶疼得冷汗涔落,正欲破口大骂。然下一瞬,便觉肩头一侧至心门处,昨夜纡堵痛胀的难受感化散了大半……
不禁一怔。
转动手臂扯动肩头试了试,痛感几无,只余少许僵麻滞涩……叶绿叶眸中之色更愣。
她真的在给自己疗伤?
椅中之人一用元力,昨夜被划伤的肩头立时渗了少许血出来。
璎璃眉间浮现一缕忧色,下时便看了一眼叶绿叶,有意无意问声道:“先生肩头的伤渗血了,可要重新处理一下?”
端木若华尚把着叶绿叶的脉,此时只平声回了:“晚些时候,有劳璎璃。”
叶绿叶藉此不得不注意到女子肩头白衣下隐隐渗出的血。
不止如此,面前女子眼下隐见青黑,面色有些苍白倦惫,明显透着伤疲之色。
叶绿叶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想要再对面前的女人说“杀她报仇”之类的狠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至后只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别没等到我来杀你,自己先死了!”
端木若华神色仍旧宁和,透着温然之意。未应声。
却是璎璃平声回道:“叶姑娘说得没错,先生此前将天鉴元力渡了大半给你,想助你恢复筋脉,却不想被羌兵打断,将你虏去……如今先生已然时日无多,待到身殒,你便不用报仇了。”
叶绿叶听得,一时震怔。目光恍然间便有些直。
端木若华立时轻叹了一口气,只道:“我无碍。”声轻而缓,散在帐中,也不知是对谁言。
叶绿叶听着她轻缓宁淡的这一句“我无碍”,神色更怔,似是往日昔时曾听过无数遍,心头陡生烦闷刺痛。
竟下意识地想反驳一句:时日无多,又怎可能无碍?!
下时惊醒过来,不由满面震色。她紧抿下唇,一时呆坐在帐中此刻一方方凳上。
醒来至今,第一次对自己脑中记忆产生了疑问……
她是清云宗主,她害死了我父王……可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据说是成为了她的弟子?是因为什么?
脑中一刹那间闪过几个画面……
一个白衣少女怀抱绿衣的小女孩儿,在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背。
叶绿叶眸光震颤。
那女孩儿……是她吗?白衣少女……是端木若华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模糊的光影,瞬息而过的心绪。
脑中的画面一闪而过,过得太快,她看不真切。
叶绿叶忽然紧拧起眉一言不发,下时抬手用力捶了两下自己的头。
璎璃看得一惊。
端木闻声抬首,于她抬手又一次捶向自己的头时,适时地握住了叶绿叶的腕。
“可是忆起了什么?”女子语声温敛轻柔。
叶绿叶又怔。
“不可执忆,亦或苦思,更不可这样捶打自己的头。你脑中有断针,受不得冲撞。”
叶绿叶便见面前女子空茫的目,平和而又沉静地望着自己所在,宁声语之:“不必心急,日后你自会慢慢忆起……此刻只需照顾好自己便可。”
叶绿叶看着她,一刹那间那么希望……
方才忆起的画面中,那绿衣女孩儿是自己,而白衣少女是她。
下时回过了神,叶绿叶极为僵硬地抽回了被她握在手中的腕。
……
入夜。
璎璃正打来热水给椅中之人梳洗,云萧已掀帘入帐。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药碗中尚且徐徐地冒着热气。
少年人将手中药汤递至了白衣人面前,并牵起女子一只手扶上了药碗。“可助师父宁神安睡。”
璎璃本与端木同帐,就睡在此方寝帐中、屏风外的小床上。昨夜云萧过来,璎璃就去了云萧寝帐隔壁、本予叶绿叶所宿的那间寝帐中。
她听得少年人寅时将近时方归帐。
云萧公子于先生寝帐中宿留了一夜。
且她所睡的屏风外间小床上,并无人睡过的痕迹。
同榻而寝。
璎璃不知他们可有……
红衣女子此时看向少年人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然并未多言。
转身去为椅中女子拿来了擦脚的布巾。
只是近身时被云萧伸手接了过去。
少年人并无丝毫避讳她之意,回看她道:“余下的我来,璎璃回去休息吧。”
璎璃听得便愣了一下。已然明晓了他言下之意。
端木若华霎时抬头来望向了云萧立身所在,空茫的目中竟见惶然,又转面望向璎璃所在……
璎璃一瞬间竟错觉椅中女子的目光隐有求救之意……
嗯?应是错觉。
端木若华下时便听得璎璃转身掀帘,离帐而去。
待到帐帘又落,寝帐无声。椅中之人一双盳目仍旧巴巴地望着帐帘所在。其间几度张了张口,未能发出声。
面上几多滞涩,心如擂鼓。慌、悸、赧、惴,惶惶难安。
与她相反,云萧极为从容地俯身为她擦拭了洗净的双足,倒水,净手,继续梳洗罢。
而后将女子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移至屏风后的榻上。熟练地取来寝衣,为女子更换。
端木不觉低头侧首,伸手无意识地去攥被衾。
下时有感衣带渐宽,想要伸手阻他,又几分莫名惶然无措微惧:“萧儿……”
“嗯?”衣裙已褪,小衣渐露,云萧伸手解女子内裳的同时轻“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耳颈再度滚烫起来,手心却又沁满冷汗。榻上之人原是攥被衾的手慢慢改为攥紧了胸前衣襟。
她茫然望向少年人所在。神色忧惴至极。
却好似已然忘了,自己自可严辞拒之,更可似面前之人少年时那般,冷言斥之,命其退下。
云萧看她一眼,忍俊不禁。但并不让她发现。
“我怕大师姐再过来行刺,师父对其并无警心。若璎璃再有不慎,又叫师父受伤该如何?”说话同时,云萧一根根掰开了女子攥握前襟的纤白手指。“是故不能心安,便还是决定来师父帐中陪宿护守,如此方能心安。”
“不必如此……璎璃留宿帐中已足矣,必不会再让绿儿伤及为师……”
“师父这是在赶萧儿走吗?”
女子语声便滞,下瞬轻声回:“非……”是。
少年人微挑起眉宇,便俯身靠近女子,在她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女子微微吃痛,声息一促:“萧儿……”
白皙的锁骨上留了少年人一圈齿印,洇出些许血色。端木若华周身颤了一瞬。
“这是对师父心下如此不信任萧儿的惩戒。”云萧余后自顾为她换上寝衣,自己亦解发褪去外衣,入被将她轻轻搂入了怀中,同榻而寝。
女子起初心乱如麻,满心惶惴。至后听得少年人竟先一步睡着了……便愣。
少年周身暖意熨人,她听着其平稳轻浅的呼吸,愣了好半晌。
至后心弦渐松,加上所服宁神汤药,不多时亦慢慢安睡。
……
夜深而沉,银月惨淡。
朱提郡西面一处林野外。叶齐与赫连绮之各率十余人在此,按传来的密报讯息,深夜来此,以迎归人。
冷月寒辉照在此处林野的丛丛老树上,尤显阴恻深寒。
候之未久,马蹄声踏,远远传来。
叶齐与赫连绮之皆远目向兵戈相撞、众马蹄踏之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月光下被高举在前的两幢白幡。
幡帘在惨淡的月光下微微晃曳飘摇,透着比月光更怆白的幽恻冷清。
叶齐目色微变,不觉皱眉。
白幡慢慢靠近了他们。
至后,来迎众人便见那额发蜷曲的少女额系白缨,一人一骑走在最前,高坐马背上,由远及近而来。脸色苍白麻木,透着僵冷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