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云萧越加慌与惧,抖手抱着她,那样无力、无措地嘶哑唤她。“师父……”
女子慢慢仰头倒落下去,双手随之滑落,终于放开了怀中那“人”。
第338章 稚子牵衣问
大夏天隆十年,十月初五。益州境内,西羌第一勇士——虎公主拉巴子联合先零、卑湳两部落,计十五万羌骑兵大举来袭。
大夏中军遭遇重怆,仅剩两万兵马退守回了平夷地界的毕节城内。
夏军主帅巫亚停云帐下心腹将领,左军将军天涯、后军将军北曲,率部于毕节城前挡下羌骑十数万大军,浴血不退,直拖到城门关闭,战死城前。
时任夏军监军的左相文墨染被虏,身边骁骑营将士及大内高手二十人全部战死。
十月初九,于撤退奔逃途中失去踪迹的清云宗主被其弟子找回,带到了中军所在的毕节城内。
蓝苏婉与玖璃、羽卫数十人,由纵白领路,找到云萧时,少年人正着手收敛叶绿叶的尸身。端木若华于他身边呕血昏迷了过去。
蓝苏婉喑哑着语声,命玖璃及羽卫护送二人入毕节城,自己留下来亲手安葬了叶绿叶。
入城后,端木若华醒了过来,空茫的双目惘然迟怔少许,闻云萧唤了一句师父……便又再度呕血红了眼眶,随后发起高烧,一连数日不退。
蓝苏婉闻讯赶来时,端木若华已于榻间昏迷不醒七日,云萧衣不解带地侍于榻前,眼下尽是青黑,不知何时趴在女子榻沿上睡着了。
雪娃儿察觉了蓝衣之人的到来,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它于蝉西手中伤得不轻,云萧予它检查救治过后,将它放在端木榻边一张铺了褥毯的宽椅中一并照料。
蓝苏婉朝雪娃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慢行至榻边,取了一张薄氅盖在了云萧身上,而后绕至端木榻边给女子把脉。
脉细而微,便同璎璃此前诉与她的:渡罢天鉴元力后,内元大失,残身将殒,余下不过一年时日……
为续师姐的筋脉,师父不惜将自身天鉴元力渡予……于此能知师姐之死,于师父心中应是何等伤痛。
蓝苏婉满面沉殇,目中亦深悲疼惘起来,思及璎璃如今的处境,眉间更是紧拧。心口一点点揪疼起来。
“二师姐来了多久了?”云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抬头来看着坐在端木榻边的蓝衣人。
蓝苏婉闻他声音嘶哑,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疼,垂目轻声道:“不过片刻……师弟下去洗漱休憩少许吧,师父这里,我会守着。”
云萧还想说什么,蓝苏婉再道:“师弟若精力不济,连我入了屋内都不能察觉,守在师父身边也是无用。”
云萧闻言滞了声。
心下想说因是二师姐,气息靠近时便知是亲近之人,才未察觉,若换做别人,自己定能察觉……只是滞声一许后,终未解释,少年对着蓝衣之人微微点头罢,转身出了端木所在的屋子。
益州作为战地,多数百姓为避战乱而东逃,房屋空置,田地荒废。
中军进驻毕节城后占据了城中空置的房屋做临时营舍,及收治伤兵的医堂。大军余部轮流驻守城门及城墙四周,警戒示警。伤兵暂且在城中医堂内休整。
云萧回到自己休憩的屋子,洗漱中途便已意识不清,未久便再度沉沉睡去。
蓝苏婉守在端木榻边,夜半时忽闻女子呓声,语声苦痛而颤抑,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思哀意。
端木若华第一次梦到了梅疏影。
她还在毒堡客院之中,梅疏影从榻上将她抱起,要带她走,她不肯放下毒堡内的众人,随他离去……
梅疏影随即便怒,目中神色狠厉绝然,他一字字与她道:“端木若华……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她终是摇头。
后来便见惊鸿一弩破空而至,一袭白衣挡在自己身前,鲜血染红了他衣上本就醴艳的红梅,温意从他的口中、胸前,渡入了她的颈间、衣内,她满身满手,沾染的都是他的血……
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女子于昏沉中毫无自知地,泣不成声。
后来便是阿紫扬刀挥砍的邪戾狂笑,一遍遍地传入她耳中,直到她抬手对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射出了手中的银针……
笑声立止,紫衣的人儿徐徐倒下,她看着自己所在,眯眼儿笑着喃声:“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痛意从心口蔓延开来。她的心口仿佛也被那根长针贯穿了,一滴一滴地滴着血,从她射出银针的那一刻,直到今日。
“绿儿只愿来世还是你的弟子……一生侍奉,不背不离。”绿衣的人抱紧赫连绮之,仰面在她面前,向着狂风呼啸的悬崖下倒落下去,崖外的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么冷那么冷,似要将她脸上的泪,心头的血,都凝结成冰。
她说:“师父,照顾好自己……”
她说:“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
她说:“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她说:“绿儿在。”
她说:“你受了伤,还一路用轻功跟着我吗?”
心口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其上刺着长针,又裂开了道道纹路。至今日,终于是痛彻心扉。
蓝苏婉便见榻上女子阖起的双目颊边,泪流难止。
她心疼地上前偎依在女子颈边,轻轻环拢着女子的发,眼眶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
待到女子颤声唤着:“绿儿……”她终忍不住埋头在女子颈边,亦轻声啜泣起来。
次日寅时,蓝苏婉强行输入内力给榻上女子,想要迫她醒来。
久久无用。
蓝衣的人心下渐紧,伸手再把女子的脉,发现其脉相短促虚浮,已现神思崩溃之向!
云萧晨起后,极快地沐身洗漱罢,备好热水端来端木若华屋中。然推门之际,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片昏黑。
蓝苏婉听见步声,头也不回地忧急道:“师父已然神思崩溃,体内天鉴元力四散,你我必得轮流输入内力为师父稳住内元……”
下时便听“哐啷”一声重响,云萧手中所端的热水砸落于地。衣绣红樱的少年面色陡然苍白至极,伸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头。
蓝苏婉转头看到云萧的模样,心惊而震:“师弟!”
榻上女子于此时微微仰首,于昏沉中再度呕了一口血出来。
几乎同时,云萧一只手扶在门沿上,慢慢跪至了地上泼洒四淌的热水中。
脑中黑光频闪,头疼欲裂,意识深处好像有一根细细的血线原本牵联着那头浩瀚的气海,束缚着自己。
然*而此刻血线倏然绷紧、变细……
越来越细……
待到云萧咬牙难忍时,那根已然纤细如丝的血线,终于“啪”的一声,断开了。
忽然有什么,从他的记忆深处倾涌而出。
一魅帘,千府居,参天的樱木在风中摇曳,斑驳了晴光日影。
长廊小径,赤红、淡粉的樱花瓣飞舞在半空中,慢慢飘落在草丛中、小径旁、石几上。
他站在高高的梅花桩上挽弓而射,另一道童稚的身影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不远处看着他长大的府中家丁正拿着风干的肉条引得白狼与他们追逐嬉闹……
他站在梅花桩上转头向长廊那头看去,便见两个容颜倾城的男女,满面温柔笑意地向自己走来……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的记忆、他的情绪……
他的骄傲、他的眷恋。
他的亲人、他的爹娘。
云萧捂着头跪在地上,满目是一张张曾经熟悉又亲近的笑颜,一日日,一幕幕,是他从记事起到十一岁其间的,所有悲欢喜怒……
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爹……娘……”恍恍然地唤出声,他慢慢将一只手撑到地上,耳畔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声凄厉又悲惶的哭喊。
音杀、虎啸,剧毒无光的血色暗弩……一只只被笛音操控的尸蛊人……
他的爹娘、他的亲人、他从小宠护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他的长辈叔伯、府丁玩伴兄长姊妹……一个个在火海中挣扎哭扼——
他的过去、他的仇恨……
他的悲绝凄愤怒与恨……
一息间全部倒回了脑海。
那些当初不识的面孔,如今一一清晰且不容辩驳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诗圣姑……
还有那个站在丛丛尸蛊人身后,于斗篷下一遍遍吹着笛音操控尸蛊人射出血弩的幽暗身影。
手指攥进肉里,流出了血。
他被那一夜刀剑砍刺入肉的疼,刺激得满目腥红!
最后一遍遍回响在耳边的,便是弟弟被一剑刺穿前,对着他嘶吼出的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