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在想什么?”
听见少年问声,墨然复又抬眸看向了他,面上似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你不知我在想什么?”
墨夷然却眉间蹙得更深。“我只能明你心绪,感你所感,并不能真的知晓义父心中在想什么……”
墨然眸中似蓄了月光,更见温柔地回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墨夷然却轻怔了一瞬。本能地回与他:“我明你心中郁结,感你心伤疼苦,却又一时不明你因何如此,所以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言罢,眸中浮现轻忧,紧紧看着面前之人。
墨然与他对视一瞬,不觉转开了目光。“莫要如此看我了。”语声变得极轻,他道:“你最不该担忧的人,就是我。”
身畔少年仍旧凝目看着他。“义父在后悔。”
墨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头顶的乌发,随后正视于他,点下了头:“是,悔之不及……悔之晚矣。”
墨夷然却隐约能感面前之人在后悔什么,心绪愈加不受控制地随着他沉落,正欲再说什么,一声冷冷响起。
“放开他。”
墨夷然却转头看向榻前不远那扇凋敝的木窗。
窗前所立之人满面森寒。着一袭黑锦长衣,衣上绣着朵朵红樱,额纹绮艳,身姿劲挺,眉目孤寒而秀逸绝伦。
墨夷然却不知他所为何来,又因何开口,几分莫明。
墨然亦转目望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思及得到的消息,语声不免沉忧:“你师父……”
下时寒光微闪,一柄黑铁长剑已经刺入了墨然胸口。
墨夷然却双目微瞠,呆住。下时云萧转手两枚银针射出,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榻上少年颈侧二穴中,墨夷然却顷刻动弹不得,亦开不了口。
剑光闪过时,墨然下意识地往外侧了身,身体偏挡在了墨夷然却身前,同时也使得长剑偏刺,未入心门。
他重又抬眸看向了窗前所立的云萧,这才发现少年人的眼神倨傲狂肆,幽寒凛冽,比到往日,透露出了太多孤寒、零落之意,像淹在大火里猎猎在燃的血色樱木。更像那一夜,死在他剑下、弩下的那些连城之人。
这一瞬间,墨然豁然明白了过来。“你恢复记忆了?”
榻上动不了也开不了口的墨夷然却于此时倏然一震。
云萧并未回他,也并未否认。
墨然低头看着刺在胸口的铁剑,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受,竟是释然。
他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回望云萧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要与你说。”
云萧眸光陡厉。“说什么?说我南荣家四百一十四口人不是你杀的?那一夜!站在尸蛊人身后吹笛操控他们的那人不是你?提着我弟弟,一剑将他刺穿的人不是你?”
转目幽寒地看了一眼墨夷然却,窗前所立之人语声更冷:“让他认贼作父这么多年的人不是你?!”
第340章 别离在今晨
“是我。”墨然又道:“都是我。”
他看着窗前执剑刺在自己胸口的狠肆少年,满目都是释然之后,慢慢萦上眉间的浅淡与从容。眸光半是沉,半是远。
“你既已忆起,我不妨告诉你,当年那一夜,随我去覆灭南荣家的,还有青娥舍舍老傅怡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乐正家乐正无殇、申屠家申屠啸、祭剑山庄公输明,他们都因对我有所求,甘愿服下了我让他们所试的‘毒’,于不知情下,受我下蛊操控了一月,随我去到连城,屠戮南荣氏。”
他看着少年,缓缓道:“奉我之命同去的,还有影网五影,和虞韵致、及数百只用已死毒堡虞家之人尸体炼制的尸蛊人。”
刺在自己胸口的铁剑在抖,墨然能感受到窗前之人的怒与恨,怨与怮,戾与悲。
像极,当日手刃巫山空雷的自己。
眸光微散,他低声道:“五影如今唯剩影主郭小钰,她此后会按我吩咐,听命于却儿。你想杀她,决定杀她,随时都可以。”
“傅怡卉、申屠啸、公输明、虞韵致都已死了。”微散的眸光慢慢集聚,墨然再度凝目看向窗前少年。“剩下的,诗映雪、乐正无殇,本非恶人,乃受我操控,你若想杀他们报仇,得先看看你师父答不答应。”
他所言的一字字,慢慢都与脑中一个个忆起的、昔日痛恨入骨的人影重合了。连城那夜的火海与血泊中有他们,云萧出归云谷、离青风寨后,经年所历的诸事中亦有他们。
或陌生,或熟悉。
有相识,有不识。
却竟然都是他的血海仇人。
没法不怨,没法不怒,没法不恨!
虽非本意,却都因自己之私,愚蠢地成了别人手中的刀!于那夜火海中,双手沾满了他南荣氏的血!
他不能怨?不能怪?不能找他们报仇吗?!
可他的爹娘……他的叔伯兄弟姊妹……连城上下围着他亲如一家的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
“至于我……”墨然看见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突然不敢回头去看身侧榻上那另一个南荣氏遗孤后人。若有一日,他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心头一阵拧痛,墨然的脸色眼见地苍白起来。不知是因胸口被铁剑所刺的伤还在流血,还是因心中预想产生的惧意。
只不过下瞬,男子苍白而温柔的面上,双眉又慢慢舒展了开来。
幸是,忆生蛊在身的他,永远只存有墨夷然却的记忆。
自己此生当是,永不用面对却儿这样的眼神了。不会有那么一日。
墨然回望着肃立在窗前、一身狠意的南荣枭,忽是满目温柔。“……我想去看看你师父。”
像是被忽然提及了逆鳞,一身凄意与狠意的人睁目便道:“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我师父吗?!”
墨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道:“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覆灭连城,屠你南荣氏满门吗?”
窗前的人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此刻尤为剧烈。他睁着一双猩红而上挑的花瓣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内静坐榻沿的男子。久久未言。
“看罢你师父,我就诉与你。”眸中有些空远,墨然寂静道:“当年,我因何会那么做。”
榻上被银针射入颈穴的人睁目看着他们,动不了,也唤不出声。
下瞬窗前的人一把抽回了刺在墨然胸口的铁剑,转指间再度用力握紧了手中之剑,而后冷冷立在窗外看着墨然。
墨衣云纹之人简单地为自己止了血,幸而衣深如墨,即便血染衣前,也并不明显。他从榻沿站起身来,回望窗前的人,道了声谢。
……
蓝苏婉坐在榻沿,方才喂榻上女子喝下了小碗白粥。正喂水擦拭,便闻扣门声。
墨衣云纹之人随后踏步而入。蓝苏婉看见他,目中微光一闪而过,从榻沿站了起来。
“看来成为惊云阁主后,苏婉师侄已然知道,我是影网身后真正的主人了。”墨然未看蓝衣人,径直行到了端木若华榻前。
蓝衣之人不由微微瞠目。语声凝滞了两分:“原本……只是猜测。”
墨然在端木若华榻边坐了下来。“想来也是……否则也该一并追查到,当年死在影网手里的你父蓝万云和母亲苏凝,都是死在我手上了。”
蓝衣之人目光一瞬冷凝。骤然极为僵硬地看着榻沿所坐的男子。
不算陌生,声声大师伯从入谷时唤起,即便不道亲近,却也能道熟悉。
却竟然是……
蓝苏婉柔白的手慢慢握起,指间微抖,袖中银丝将现——
却被一人伸手按住了。
“二师姐。”
蓝苏婉回转过头,看到云萧的眼神,竟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如被摄住。
瞬间冷静了下来。
惊云阁方才与影网达成合作,墨然是影网真正之主,如此,她今时今日,还真是,杀不得他……
墨然凝目看着榻上闭目昏沉的人。
她如在魇中,即便昏睡未醒,眉间也细细地蹙着,苍白的脸上血色极少,虚弱而衰微。
满面冷色的少年执剑站在身后看着他。
墨然把了把榻上女子的脉,眸中浮现怜疼之色,掌中相握,开始输力与她。
伸手想要揉开女子长时紧蹙的眉,却在身后所立少年肆冷的眼神中顿住,他抬起的手微微滞住,慢慢收回了袖中。
“小师妹……”唤一句,声轻且怜。“师父生前一直说,你选了一条最苦最难行的路……让他看到你,时常不忍去想,将来你要受的诸多苦楚。”
“后来师父逝世,你继任了清云鉴传人之名……他老人家不忍去想的那些……”目光柔却,盛满了道不尽的心疼。墨然轻轻道:“便成了我经年看着你所受。”
“从身苦,到心苦。”墨然哀声:“你让师兄多心疼?”
榻上的人似有所感,却挣扎不出,面色几分晦暗。
“你可知,我最不愿其承清云鉴之名的人,便是小师妹你?”掌中输力不断,即便浸染衣前的血色越来越浓,他亦似毫无所觉,只看着榻上之人。“师兄不想看到,你背负清云鉴之名,同师父那样,越走越孤,越走越苦,越走越伤……只望你,苦痛心伤,皆有人知、有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