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苏婉想问他……既知南荣枭以身育此绝命蛊,为何没有阻拦?
知道时阻他以身育蛊,后来阻他被自己带来这大方城,最后阻他被从心脉中挖出蛊……
但看着狼背上的少年那样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早已认命了的神色,又一个字也问不出。
她已获悉面前少年此前受了墨然之蛊操控,恢复本性未久,拾回自己的记忆、过去和身份都未久。
初醒时,他怕是对身边人真假、敌友、远近皆分不清,又何能及时做出那么多的反应呢。
只是到这一刻,他来到自己面前,看着装有兄长棺木的马车……应是已经厘清这个世界与自己的关系了。
天雪也已察觉到了什么,驮着南荣静一步步走向了队伍后方、那辆比到寻常棺木还要更长的马车。
拂荡的车帘被风吹动,隐约露出了马车上影绰冰冷的玄玉冰棺。
南荣静抚在天雪背上的那只手慢慢蜷紧了,他从天雪背上跃起,落在了那辆长身马车上。
执剑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抖了一下,而后抬起,果断地拂开车帘,看向了马车中的那口棺。
冷白色的玉棺棺身冒着丝丝缕缕、如雾般的寒气。
内里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南荣静放下车帘,再走近,一只手慢慢扶上了棺头。
“记忆里我哥……幼时起,性子就比旁人执意得多……”南荣静忽是自发地开口道。像对马上的蓝苏婉、也像是对自己在说。“他想做的事,*从无人能阻。”
幽宁静谧的语声散在寒月的晨风里,飘飘荡荡着散开了。
蓝苏婉打转马身回过头来,看着他。
南荣静站在棺身旁,掌中微用力,推开了玄玉冰棺的一角。
于是内里躺着的人,渐露眼前。
雪白而丰伟的白狼于这时也一跃上了马车,极有灵性地扒爪探头看向了冰棺内。毛绒绒的脑袋整个钻进了冰棺里,嘴里不时发生悲凄呜咽的“嗷呜”声。
不多时仰头长啸,双目中竟流下了泪来。
一人一狼立于马车上、玄玉冰棺侧,尽皆看着棺中的人。
风吹过,城门两侧高大的黄荆树叶落纷纷。北风萧索又凛冽。
棺中的人,睫羽如鸦,长眉墨裁,鼻挺如峭,五官无一处不完美,俊美得仿若不似真人。
若能动一动、笑一笑,能倾多少女儿郎们的心?
只是他的唇色,已是那样没有一丝生息的白。
同样冷白如玉的脸上,额心的血樱额纹已然黯淡得几乎不见。
那是奇血族人的标志,樱家额纹,随血脉而生,那样黯淡的颜色,是血元几乎已被耗尽了。
——就像身中忆生蛊时的他。
他看见南荣枭铺陈在颈侧的墨发如莲开般散着,仍旧流转着腻人的清光。
他的脸和他那样像,足有七分相似,尤其鼻、唇,连收拢的弧度都似一样。
南荣静看了他许久。
忆生蛊解开后醒来,唯一的庆幸,唯一的牵挂。
也无了。
他看着他躺在冰冷凝霜的玄玉棺中,眉目静淡,气息断绝。
心中一霎时想问他有没有想过,从此南荣家只剩自己一人。
又想问他有没有一刻曾想到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在世上……只以他为亲。
终究什么也未问,亦未言。
伸手入棺探过他的腕脉、颈脉,预料中的冰冷如玉石,毫无生息。
脑中一霎时想起连城被灭的那一夜,自己如垂死的小兽般被墨然拎在手中,扼住了喉颈……
他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在自己身上,任凭身后那么多刀剑砍在他身上,字字嘶哑地诉于墨然:“放了我弟弟……放了他……只放他……”
呼吸促然一紧,眼中霎时凝起一片模糊的水雾,影绰着,再也看不清。
几度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未说,也都来不及说了。
南荣静下时伸手一把合上了棺盖,转身一跃即远,飞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天雪呜咽几声,再看玉棺少许,终于也跃下了马车,跟随于南荣静身后追去了。
“若想看你哥哥……”蓝苏婉骑在马上,于少年身后道:“可来归云谷。”
南荣静的声音远远传回:“多谢。”声低而哑。
“南荣公子……你与影网及墨然之事,惊云阁皆已调查清楚。”蓝苏婉仍旧在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此时运上内力,传声与他道:“我惊云阁上下,此后不会再把你看作影网中人。今后于江湖之上,你便只是南荣氏遗孤,我师弟侥幸未死、尚存于世的弟弟。也是我蓝苏婉的弟弟。”蓝苏婉最后道:“无论何时,若有所求,可寻惊云阁。”
握剑的手刹时一紧,少年语声冷冷传来。“我与墨然之间,此生唯有血海深仇,本就没有半点干系!”根本不屑于传音入密,他的语声夹杂着内力,远远传来,冷到了极点:“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还请惊云阁主,以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此人!”
声落,人影狼影皆隐没在了遥遥远处的树丛那一头,再不能见。
蓝苏婉坐于马上,微怔了一瞬。
下时勒转过马头,便又踢马向前,重新上路。
车帘最为厚重的那一辆马车内,花雨石随三名惊云阁女侍坐在端木若华所在的马车上。
白衣的人被其中一名女侍扶抱着枕在双腿上,身侧又各有一名惊云阁女侍护卫着。皆是武功高强又通医理,时刻探看着白衣人的境况。
花雨石本是遥遥地坐在车内角落,此刻忽然伸手扶上马车车身,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少年所言的那一句“毕节城外南山上,墨然的坟已被我亲手扬了,他的尸首也已被我分尸挫骨!”复又回响在了脑海中。
笑声高昂,久久不歇,引得马车内三名惊云阁女侍皆忍不住侧目看她。
“活该~”语带笑意地骂了一声,笑声至后便越来越疏落。
待到马车轮转,复又前行,她脸上笑意渐失,慢慢便笑不出声了。
“落得个被身边人分尸挫骨的下场……”转目间忽然就红了眼眶,花雨石涂满艳色丹蔻的手一点一点蜷起,终是喃喃着嘶哑道:“这世间,你在意的人好似都不在意你呢?”
——除了我。
——除了我,这世间又有谁真的看重你呢?师兄。
抬指似不经意般揩去了眼角的湿意,花雨石下时起身来钻出了马车。于蓝苏婉闻声看来时,赤脚轻点,飞身便往毕节城南面方向去了。
“我有事,便不陪苏婉师侄回归云谷去了。”
彩衣垂绦起落间,雪白的大腿于树丛枝头若隐若现,足尖轻点于枯木横枝上,一如彩蝶又如飞鸟,眨眼无踪。
蓝苏婉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联系惊云阁查得的森云宗、乌云宗、影网之间的联系,已然明白墨然的蛊术从何得来,那么多控制尸蛊人的蛊又从何而来……故而也能想到她因何而去。
纵有父母血仇,但人既已死,拾骨收殓,她便也默许了。
只叹情之一字,或许于谁都是心上劫……
饶是轻狂恣睢如花雨石这般,也并无例外。
她供守墨然多年,到今日,仍是为他,连守看不死蛊究竟会有何效用的执念都抛下了。
蓝苏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前方,平声道:“继续走吧。”
“是!阁主。”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西羌联合大军驻地。
寒夜深沉。
囚帐外,胜艳依计用弋仲之声呼喝引走了大量羌卒守卫,借着夜色绕行遁至了约定会合的野径口。
那是申屠烬先前让阿檀带着她为斥候营探查时发现的灌丛野径,专供野兽潜行,少有人能发现,夜间若从此径遁走,几乎不能察。
脚上锁链已于十日前,引得木比塔主动为她除去——榻上行事时,她不时便将锁链勾近,使木比塔有感不便,加之有意露出脚裸上渗血的磨痕伤口。
数次之后,木比塔便如预料中那般,不耐烦地命人为她摘下了脚裸上的索链。
且每日得了半个时辰,可在璎璃、玛西陪同下,于木比塔营帐附近走动。
故才寻到了这条野径。
时已过三更,离她与璎璃约定会合的时间愈近,离木比塔于赫连帐中夜谈回帐的时间也愈近,胜艳身上披着木比塔的一件灰鼠毛斗篷,裹于夜风中,心头愈紧。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野径暗处,指间捏着衣物已越来越紧,不动声息间,几乎与寒夜融为了一体。
再有半刻,换防时间便过,今夜事难成。
好在下一瞬,她便看见璎璃背负一人急步掠近。
胜艳上前一把帮她扶住了背上的文墨染。
本就清癯瘦削的病弱文士在囚帐中被磋磨了近两月,更见瘦骨嶙峋,被寒月的夜风一吹,即便昏沉不醒,竟也细碎地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