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让榻上之人本能地点下了头,端木若华强撑着支起身子来,手扶榻沿,慢慢撑坐起身……
垂散的白发顺着她垂首低头的动作,流散到了颈侧、手背上。
那样醒目而无生息的白。同屋外晴光下流转清光的雪一样。
一霎时好像提醒了她,五指抚尽棺中少年的脸时,那从四肢百骸漫延入心尖的,过于清晰而又尖锐的痛楚。
眼前再度浮现了。他躺在棺中,阖目苍白、毫无生息的模样。
泪盈于睫,无声滴落,她垂着首,微张着口,心口再度犹如撕裂了开来,身子轻颤着,压抑不住喉底上涌的甜腥气,泪落的同时,复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师父!!”蓝苏婉哭哑着声音来扶她。
她双唇微翕,想说无妨。不欲让她为自己如此焦心劳心。可是撑在榻沿上的五指颤簌难止,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便似绵绵无尽,她疼得呼吸都似错乱难扼,眼前只余一片潋滟水光,和仿佛望不尽的大片大片的昏茫。
难言一字。
低头间她亦有些茫然了。
何以这样疼?
何以这样疼呢?
何以这样仿佛根本不能承受地疼进了骨子里呢。
雪一样白的发沾染上女子呕出的血,红白相映,那样刺目,凄恻得仿佛凋零在雪中的朵朵残梅。
她根本控制不住心头涌上来的,那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波又一波的绵绵痛楚……
想要宽慰榻前的人,宽慰于她,宽慰于旁人,可是难言一字。
想要压抑心中的痛楚,如梅疏影去时,阿紫去时,绿儿去时,闻声师兄去时……
然下时那入骨之疼,竟翻涌着成倍成倍地向她涌来。
她抑不住,也压不住,不知何时竟已失声哭得同个未经事的稚龄少女一般,五内俱焚,不能自抑。
蓝苏婉看着她,看着她,终是泪落如滚珠。
伸手将女子抱入怀中,心疼得揪起,她垂着泪,咬着牙,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女子的背。
闭目间,亦心如刀绞,不能成言。
几日后,榻上女子终于能食下小半碗素粥了。每日也将蓝苏婉煎熬后为之端来的固元益气的汤药饮下。
除了唇无血气,面上有几分苍白之外,都已同常人无异,亦能自如下榻,行走坐卧。
只是天寒地冻,已入残冬腊月的天里,为免受风寒,更为免叫小蓝忧心,便未再踏出过饮竹居,更未再踏入过含霜院中叹月居。
她不知自己削瘦成了何种模样,亦不知蓝苏婉每每推门而入,从后望见她坐于惯熟的木轮椅中,恍惚着面向窗外时……入眼那满头流散垂落于颈侧、肩头的白发,让她多么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妪。
蓝苏婉每每见之,心惊而颤,刹那间总忍不住红了眼眶。
“师父……”蓝苏婉轻柔着声音道与她:“我让人置办了一些白事所需的物什来,明日于谷中选一址,将师弟葬下可好?”
归云谷中,不留外人,亦不可葬除历任谷主以外的人。此为云门古训。
但若是谷主愿与之合棺同椁之人,可以葬。
蓝衣的人站在饮竹居门外,久久看着椅中之人的背影,未见她应声,亦未见她摇头。
便是默认了。
蓝苏婉垂目微低头,便柔声再道了一句:“弟子先去弄饭,明晨再准备一二。”
饮竹居的门轻轻阖上了,蓝衣的人已转步离去。
端木若华坐在椅中,长时看着窗外。严冬太寒,窗棱只被支开了一许,隐约可见屋外又下起了雪,被朔风裹挟着漫天飞舞,从吟风竹地压着积雪的风铃间穿过,拂起阵阵细碎摇曳的风铃声。
拉开饮竹居的门时,风雪霎时萦满身前屋内。
此身已不同以往,竟也未觉得多冷……
抬头望去,灶房厨间那头飘起了炊烟,像极了已逝经年里,那些冬日,每每于食时、哺时,她于饮竹居窗前能闻的炊烟气息。
那时。也多是小蓝在厨间里忙着……阿紫最多时跑在院中玩雪,亦或去了泊雨丈中寻雪狼逗玩……绿儿,绿儿必是侍奉在自己身侧,寻取竹简予自己,亦或立身在旁念书与我听。
枭儿……萧儿……应在药庐中辨药习针之余,守着小炉上煎煮予我的汤药罢。
眸光微一颤,满院生息皆散,入目所见,唯余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迎着冷雾寒风,散落成雪,萦绕眼前。
再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
吟风竹地里仍偶响风铃之音,然夹杂在风雪里,无人相应声,无喧声为伴,听来竟那样空远。
她一霎时不知自己欲何为,亦不知自己欲何往,只是呆呆地站在屋前,望着院中,满心空落,满目茫然。唯有心头的疼意,那样清晰,指引着她踽踽独行,循心迹而去,迎风雪而归。
此一时,她尚不知这般缠绕入骨、绵绵无尽的疼,唤作相思。
夜暮时,风雪更急。蓝苏婉端着煮好的素粥入了饮竹居。
“师父,该用膳……”抬头来,却不见屋中熟悉的人影。蓝苏婉刹时满心惶然。“师父!!师父——”
寻遍药庐、院中,皆不见人,蓝苏婉心头油然而生惧意,眼眶又已红彻。“师父!您不要吓我!师父!!!”
禁不住哭出声来,她泣声道:“可知师弟临终前最后一言……便是叫我照顾好您……小蓝求您……求您……”万不要有事……
正欲飞身而起,急往泊雨丈中召集羽卫来寻,便于回目间,一眼看见了叹月居的门……
蓝衣的人突然静了下来。
隔着风雪,也迎着门,一步步走近了那摆放着玄玉冰棺的居所。
屋内未点灯,也未燃烛,唯有伴风雪而舞的,那渐渐升起的月光,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窗,散落在了屋内。
隐约照亮了那口莹白的棺。
蓝苏婉上前,慢慢推开了玄玉冰棺。
便见白衣人侧卧于棺中,躺在了棺中少年的怀里。
一息间,泪盈满了眼眶,控制不住地砸落在了棺中之人身上。
她想说,师父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慕天阁就在含霜院后面,师祖们、历代归云谷主清云鉴传人的画像都在那里,看着您……
您怎可当着他们的面……爬入自己门下一介男弟子的棺内,与他同棺而眠呢?
又想对棺中少年说,师弟你看见了吗?
你所求的,师父应了你了。于慕天阁前,当着历任云门之主、所有师祖的面应了你了。
纵她是清云鉴传人、是你师父、纵逆世俗、背人伦,她也应了你了啊。
不只是你心中对师父有情,师父心中对你……亦有情啊。
她以你为夫,愿与你同棺眠。
师弟你,看见了吗?
眼前模糊成一片,她伏身于棺上,终也泣不成声。
第357章 凄凄复凄凄
玄玉冰棺太寒,活人躺入,寒气入体,很难不病。
饮竹居内。蓝苏婉守着榻上白衣人一夜,见其始终昏睡,心头满是戚惘。
师父对师弟是动情了吧?
益州西南山道上,她看见二人同乘一骑,回首亲吻时,曾问过自己此一问。
大方城地下石室中,师父任由师弟缠颈深吻、几乎予取予求时,她于心里再度问过了此一问。
种蛊醒来,师父寻到玄玉冰棺前,对着师弟的尸身心伤以极,一夜白头时,她便又再度问过了自己此一问。
双眼所见,似是。但心头浮动着始终未能确信。
——直到昨夜。
含霜院、叹月居内,师父竟爬入了师弟的冰棺,躺在了师弟怀中。
不顾久病初愈,不惜寒气侵体,不想世人之见,也不管身边人会有多忧心。
似是全未多想,却是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的、身为清云鉴传人的师父能做出的行径。
眼角一道泪痕缓缓滑落,蓝苏婉控制不住地心疼着榻上的人,也心疼着棺中之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无措,又这样任性的师父。
像一个彷徨在原地的孩子,忽然失去前路,盘桓犹疑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只凭本能而动,飞一飞,撞一撞,不知自己头破血流,不知自己荒唐无度。
令她无力,也令她心揪。
蓝衣人埋首在榻上之人小臂旁,抑制不住地低泣出声。
月落寒雾起,晨光透过层层雾气朦胧着照在含霜院中,一切都显得不清晰起来。
影动,鹰飞,叶落,院中雪地上绰约着一行新的行迹,似熟悉,似陌生,叫人辨不清。
蓝苏婉抱着白事所需的物什,走进了叹月居内,待整罢棺中人的衣物,便可抬棺选址前去落葬。
然下一瞬白幡纸钱都落在了地上,昨晚由她抱出白衣人时亲手盖上的玄玉冰棺,此刻再度被人推开了。
几步快行上前,眼中对上棺底,瞳孔禁不住一缩。
蓝衣的人满心懵震,茫茫然地抬头来,脑中纷乱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