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一个年轻羌兵满目惧意地举刀,一边发抖一边向她砍来时,拉巴子原本要砍落在他头顶的刀突然停了。
羌兵的刀终于砍在了拉巴子身上。随后一刀,两刀,三刀,无数刀……
握刀的手松开,夺来的羌卒弯刀掉落在了血里。
拉巴子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嘴里喷出一大口血,眼珠渐渐灰蒙。身体向前扑倒……“阿姐……拉巴子没、用……没能……给你报仇……”
“好了。”赫连绮之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成了碎肉的尸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不要再砍了,她已经死了。”
木比塔看见赫连绮之踢转马头,慢慢踱着马走远,便也勒转马头,跟在赫连绮之身后走了。
“哥,你在想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弋仲和羌兵,木比塔接着道:“拉巴子这么强,是不是觉得杀了她挺可惜的?”
赫连绮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少许才道:“只是感觉有点无聊了。即使损失了虎女,也觉得和夏国这场仗能赢的这类无聊。”
纤细的眉微微下落,赫连绮之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有些渺茫。“好像已经有数月……我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女人了……她……”是不是也死了?
第363章 数萼初含雪
天隆十一年,上春新岁,含霜院西北角上,璎璃此前种下的那片朱梅林陆陆续续开了花。
深谷之中寒意未绝,小雪飘满。
端木若华打着伞从红白相映的梅林前行过,突然顿下了脚步。
馥郁寒冽的暗香倏然飘来,夹杂在飞雪里,萦绕在鼻前。
像极盳目时,故人立身于她木轮椅前,冷着脸不言不语。
转首回望,点点红梅映着漫天纷落的白雪矗立在枝头,那样醴艳,又那样纯净。
——“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白衣上绣朵朵红梅,穿于人身上……也会如雪中朱梅这般,予人既冷又艳的感觉吗?
心头忽起一念,转瞬即逝,端木若华矗立在雪中一时。
有些想忆着当初指下描摩出的眉宇,映着面前的白雪红梅,就着故人的身量,想象出那人冷目立身的模样……终是止了。
昔人已逝。
逝水永难复,迢递不可追。
敛目转首而回。白衣映着白发,亦如世间一片飞雪,然飘摇离远,不曾停落在红梅。
女子身侧,一身黑锦长衣的少年默声而立,怀中抱着厚厚一摞从慕天阁中取出的旧书古籍——都与蛊术相关。
端木若华为他、及他怀中所抱的书籍撑着伞。
此时因女子驻步,亦步亦趋跟随于女子身侧的少年也随之驻步,立身在了雪中。像一樽无知无识的木偶。
但此身也是活的,会冷会热会饿会困会渴。
端木若华看见他扶抱在书籍上的手指,已然在寒风冻红了。
然不会言语,不会诉于她。
伸出未撑伞的那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少年露于外、被冻红的指,掌中运转内元……直至他的手也流转起了热意。
望着他闭目安静的模样,转而抬手为他拂去了长发上停落的几粒雪点。
而后继续撑着伞,领着他将这些已然看完的旧书古籍,放回慕天阁中。
蛊书之中,再难寻到更多与不死蛊、人身母蛊、蛊人相关的记载。
慕天阁中,端木若华已然不局限于蛊术相关的书籍,慕天阁九百年来所藏成千上万孤本古籍中所记,与此性状相似的失神之症、有类同之状的痴疑心症、杂记、惊怖神鬼轶事……分门别类,皆一一寻出,以查使人之心神意识恢复之法。
至天隆十一年卯月,端木若华每日入定重修之水迢迢心法,已至第二层圆满,周身余力胜过寻常武人。
手握竹枝为剑,划开风雪如浪袭远,奔流不回。此为终无剑法第一式——流水无痕。
黑衣少年闭目同时飞身而退,侧身避开竹尖剑气,扬手同样以竹枝接住了白衣人紧随之挥出的另一剑。
剑气相缭间飞雪漫天扬落,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交错远近,时而相叠,时而旋落,步法愈快,身法愈捷,虽不过两根竹枝,枝上剑气却愈盛,至后足尖点落,剑气所指,惊起飞雪如浪,雪浪愈厚、愈高,未久,几乎漫过了人眼。
女子重修而来的内元,尚且远不如少年强盛,然剑出随心,手上终无剑法便似已于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比之少年更为纯熟,剑势起落间毫厘无误,已如炉火纯青。
故两剑相对,竹尖相击,即便女子力有未逮,亦能在少年剑气灌出之际稳稳飞身而退,不显拙势。
女子止步收剑,少年闻她唤了一声,亦落步于地,将手中所握的竹枝收起,背于身后。
自醒来至今,他不曾违背过女子一言,然女子反复试着授于他的习字、读书、辨药、煮膳之类的事,他便如心智不全一般,永远只会按着女子拆解开来的每一步去做,自己合起来亦或独自去做,便不会了。一如虫与兽。
唯有陪练剑法,是他听到女子指示后能做到的最为复杂的事。
剑出如虹,矫若惊龙,一如昔日沉肃凌厉。
便似他还是他。
每每执“剑”对练罢,端木若华看着少年旋身落于院中、背剑而立的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然。
唯有这时,他看起来与昔日无异。
便似……他还是他。
是云萧……
是她的枭儿……
而非不死蛊之母蛊。
而非已化身为蛊、不通人之灵智、已无人之意识与记忆的人身虫兽。
伸手微微颤瑟着抚过了少年紧闭的双目……
这双眼,自她醒来,便再未睁开过。
枭儿的声音,自她醒来,也再未听到过。
心头复又疼悸了起来,白衣白发缭于雪中,无言苍冷。
“咯咯……”一声细弱的叫唤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端木若华闻声微怔。
是雪娃儿的叫声。
循声向着含霜院西北角走近九步,本应同平时一样在此处玩雪的雪貂,此时趴在梅林下的雪地里,圆亮的大眼已然黯淡得近乎无神。它面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复又细弱的叫唤了几声,声音已越来越轻。
“雪娃儿……”端木若华唤了它一声,伸手轻轻将早已成年的雪貂抱入了怀中。
因着对化身为蛊的少年人的惧怕,雪貂未敢再近过两人的身,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未离十步地跟随在女子身前、身侧亦或身后。
端木已然许久不曾抱过它了……
此时甫一抱它入怀,摸到它坠在骨上、几处堆叠起来的薄薄一层皮……女子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将它软软的小爪子合在掌中轻轻地揉,雪白的绒尾一如已逝经年那般,轻轻环绕住了女子的手。好似还欲为女子于这寒冬雪地里暖一暖手。
却不知它绒尾下的温度,已然渐渐比到女子的手更凉。
白发如落雪般滑落下来,女子低头看着怀中的雪娃儿,喉中已喑,指尖渐颤,疼意自心头涌起,又一轮。
……
战事所在,益州,毕节城内。
叙永县被姚柯迴率羌骑劫掠一事传回,巫亚停云与文墨染均寒肃了面色。
姚柯迴动作太快,中军得迅时,姚柯迴麾下十万铁骑已经到了叙永县,等不及中军派兵援救,整个叙永县已被羌骑洗劫一空,姚柯迴率部带着俘虏的百姓数千人已回往羌兵驻地。
“姚柯迴这厮!昔日对我大夏的臣服惧怕都是装出来的!”巫亚停云沉怒道:“这次他亲自率领十万烧当精锐入夏,洗劫城池、俘虏百姓……已是摆明了要与我大夏撕破脸了!”
文墨染寒面坐于县衙大堂左上位,闻话只是默声,面色亦沉。
“监军以为,姚柯迴俘虏百姓是想用来做何?”率十万宿卫军来此毕节城驰援中军的老将郭沅,忍不住问向了文墨染。
厚厚的貂裘毛领也难掩住文墨染苍白瘦削的脸颊,他手中长时拿着一方深色锦帕,不时掩唇而咳……此时抬头来回看向了郭沅,语声低哑:“跟我们兑换粮草……亦或用来当攻城时的人盾。”
长须虬结的老将气得拍案:“蛮夷杂碎!果然暴虐残忍!”
“大将军!”前军将军林海突然大步行来,入得此间大堂就抬头来肃声道:“斥候营得讯……虎公主死了。”
“什么?!”堂上诸将无一不惊,便连文墨染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霎时尽皆震住。
“斥候营探得虎公主的宿帐与帅旗已全部被拆除焚烧……加上惊云阁暗羽传回的消息,可以确认无误。”林海慢慢道:“是烧当大王子弋仲赶在姚柯迴回返城外的本营驻地前,领手下的兵围杀了她……在此之前,西羌虎公主似因被姚柯迴问罪,已押在囚帐,身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