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萧果真已然全无自己的意识,同小姐信中所言,如同傀儡木偶,只听从端木先生之言,分毫不识旧人。
心中难免复杂,隐隐沉痛惋惜。
不由忆起了青蛉山中那夜,她看着白衣人身后的少年郎道:“还请云萧公子此后余生……代我家公子心中所期,护得先生安然,解得先生凡忧。”
那时的云萧回望于她,郑重回了:“我定会像梅大哥一样,至死相护于她,决不食言。”
璎璃看着病体全愈、虽发白而内息绵长远胜常人,双目复明、已然不再畏寒的白衣女子,眼角不觉已湿。
只于心下轻言道:公子,他真的做到了。
端木若华阻了璎璃再来照顾起居之请,伸手接过了二人亲手做好送来的月饼,回赠了两瓶来此之前亲手所制的固元之药与伤药,便让他二人回了自己所居的小院,去过这一晚的团圆夜。
院中唯余清辉,与树下对坐的两人。
圆月下枝横影斜,映照在了石几上与石几上所摆放的月饼上。
秋风时起,不知从何处拂来阵阵桂花香。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微低头安静吃月饼的少年人,眸中是不自知的柔敛。
她伸手捻起了少年人嘴角一粒月饼的残屑,轻轻拂落,待要收回手,面前之人偏头以唇含住了她的指。
“枭儿?”她突然忆起了,三年前随同中军一路的征伐途中,他于暗夜里、无人处,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含吻过她的指……
本是晦暗不可明见的缱绻,师徒禁忌背德的狎昵……彼时她心中哪一次都不曾安然,无时无刻不心怀愧赧,难抑羞惭。
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安然。竟念之,忆之,思之。
抬首遥望圆月,阿紫、绿儿、梅疏影、大师兄、雪娃儿……皆已逝。今此月下,还陪在我身边的,只余你。
却也并非完整的你。
端木若华从他唇间抽回了指,亦拿起一块月饼吃了。看着少年人追着她的指,倾身靠近而来……她已不再相避,便迎着月光与满院桂花香,微仰首接住了他的唇。
明年的这一日,望你如同此夜,长伴于我身侧。
那个我思之已久的你,完整的你。
枭儿……
第373章 远芳侵古道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后一日。
秋气清,秋月明,益州大地上,月华一片如霜落。
赫连绮之独自一人站在赫章驻地、羌兵营一处无人的角落。候之已久。
此处是羌营驻地里医帐营和伤兵营两营的夹角处,明明来往兵卒繁多,却无一人往这片夹角地看来,可见确是个私下会面的好地方。九州旭领导的大同军,能于他这羌营中摸清这样的所在,可见隐匿于军中已有多深。
正思,夹角外行走来回的兵卒终于有一人朝此处走来。
赫连绮之回头来,看见一名穿着医帐营服饰的小卒径直向他走来,看衣服制式,应是军医手下所带的医徒小卒。
赫连绮之一直等那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绮之,久见了。”夹角的暗处,两人对面而立,赫连绮之面前的人方伸手扯落了头上所带的毡帽,温朗淳厚的语声随之响起。
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温朗从容的笑容,赫连绮之亦忍不住露出了一笑。语声不无自嘲:“你竟就在我军中。”
枉自己经年来,对他及他身边之人、手下的大同军,诸多算计与谋求,而自己费尽心机谋求却未得的大同军、及其主,竟就匿身在自己所率领的羌营中。
“难道我这羌营已成了你大同军所在的军营,所以今时此日,你敢就这样出来见我?”
“非也。”九州旭看着面前,模样竟和少年时期相差无几的娃娃脸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实则是不得不出来见你。”
抬头来直视赫连绮之,九州旭续道:“因我所言之事,只有我亲自出来与你说,方有几成机率能成。”
“只有几成机率么?”赫连绮之黑白分明的大眼亦直视了九州旭。“大同军之主不惜冒险亲自暴露身份出来找绮之相谈,想必阿旭对自己所说之事,也是很有把握的。”
九州旭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与他绕弯,直言道:“我想让你领此地十万羌兵撤军。”
“撤去哪里?”
“撤回西羌。”
“你想结束这场战事?”
“这便是大同军成立之初,所求。”
“求的是什么?”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各国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赫连绮之嘴角梨涡浮现而出,一眼看来表情分明乖巧可爱得很,但森然沉冽的语气很难不让人觉得嘲讽。
赫连绮之道:“你也是羌民,经历过羌民入夏所受的欺凌,应知这一场战事,表面上是西羌各部入夏助阵夏国前太子叶齐夺位,但实际……却是夏国咎由自取,一面颁布律令允羌民入夏自由贸易生活,一面又放任夏地官民肆意凌辱欺压入夏之羌民,压抑百年的羌人才会打着助阵叶齐的名义,起兵入夏。这一场战事,也包含了羌人对夏国百年来欺凌之恨。”
九州旭的表情变得几分肃穆,他叹声道:“便因如此,此前我亦一直在两国战事间摇摆不定。我渴望西羌战胜,能有和夏国坐谈约盟之机,但又不希望西羌兵长驱直入,凌踏夏国腹地,以助战之名行侵略之实,使得夏地百姓生灵涂炭……”
赫连绮之沉吟着道:“是因为大同军中不只有羌民,也有夏民吗?”
九州旭不由得抬头来看了赫连绮之一眼,再度叹声:“不愧是‘蛇子军师’,你这般敏锐,叫我几乎不敢再多言。”
赫连绮之嘴角的梨涡隐现,看着九州旭道:“这不难猜到,创立大同军的人是陆清漪……”言至此处,他的语声莫明地低下去了一些,而后方续道:“……他是夏国的清云宗主,你父也是夏国一名偏将……他们虽当时流落羌地,为羌人所救,但都为夏人,不可能在羌地创立一支只为羌人谋求的暗军……其名既为‘大同’,想必是既为夏民也为羌民,谋求两地百姓皆能太平安稳的理想之军。”言至最后,他明亮的大眼中似是黯了一瞬,空了一瞬,表情复杂难辨,叫人隐约有感异样。
“可你现下现身出来,叫我撤军……看来在两军摇摆之中此刻已然倒向了夏军……”赫连绮之空黯的眸再度隐亮,抬头来,想了一下就道:“是因为此前姚柯迴屠城之举?”
九州旭回看面前闻名遐迩的“蛇子军师”,几分心服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道:“不错。”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的医帐:“姚柯迴所屠的宁州宣威、富源两地,不光有夏民,更有无数入夏久居的羌民,羌骑屠城之举,使得大同军中原本支持羌军的大多数,尽数倒向了夏军。且羌兵已然缺粮,再打下去早晚自溃,不过徒增伤亡。眼下之境,于羌军而言,唯有撤军方是正途,也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
想到面前之人实为夏国上任清云鉴传人之子,心中对其抛妻弃子之行必已深恨良久,若其所思是即使牺牲二十余万羌军也要将夏国拖入水火之境,那便不可能轻易答应撤军……
九州旭蹙起眉紧看赫连绮之,语声转而冷硬:“绮之,撤军吧。即使你用胀气散让此地的羌兵强撑再战,不惜牺牲他们也要给叶齐和弋仲的兵马拖延扩军之机,那我也可与你直言,羌军已是必败。”
九州旭语声渐沉,肃面直视着面前的人:“不要再徒增无谓的牺牲和伤亡了,你一人之恨,不应让整个西羌和夏国皆陷水火……”
赫连绮之道:“我答应撤军。”
“大同军虽为暗军,但可言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若你不同意撤军,一个月内,大同军也能让弋仲兵马自溃,届时此次攻夏之主力——十万烧当精锐铁骑直接退回烧当王庭,此地羌兵若不退,便是白白牺牲……”言至最后,九州旭忽愣,转而瞠目扬声:“你方才说什么?”
赫连绮之微低头看向地面不远处,再道:“此地羌兵会撤。”
言罢,不待九州旭反应,黑白分明的大眼又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问了:“只不过我此刻又很好奇,大同军会如何让弋仲兵马自溃?”
九州旭惊怔后,转而难免疑忧:“你真的答应撤军?”
赫连绮之再度轻应了一声:“嗯。”继而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九州旭。
九州旭眉间慢慢紧皱,不免仍疑。
赫连绮之便看着他道:“就如你所言,羌军应是必败,毕竟如今主帅是弋仲那个没脑子的……”语声转而幽深,他道:“不过你既言会让弋仲兵马自溃,倘若为真,我率此地羌兵撤退的意愿自然只会更强。”
九州旭沉肃一时,看着赫连绮之半晌,方再度开口道:“此时撤军于你和木比塔而言,唯有利绝无弊。因为最多一个月,大同军就会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进而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见赫连绮之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九州旭心道:他果然知晓姚柯迴之死的真相。